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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冷冷地看着她,似乎不想再解释。
江风携带着静默匆匆吹过,只听得见奔腾的流水声。
良久的僵持下,沐清安轻声开口。
“……我倒也想这只是胡诌的,这样我就能坚定地反驳他们。可是不是,它就是事实。就是发生在了我身上的事。”
晨雨曦张着嘴说不出话。
她无法把新闻里的事和沐清安结合到一起。
而且如果这是真的,诚星又是为什么要留一个背景不干净,随时可能殉了的人在出道组合里。
她不敢想象晨氏的用意。
就像她之前一样,不敢设想,也不敢估测。在晨氏利益至上的规则里,不会让其他任何人得益。
晨雨曦侧目看着旁边的人,安静又悲伤。
少年墨色的眼中泛起波澜,半晌他开口,聊起了从前。
“我的前半生是暗无天日的,和现在的光鲜亮丽是极致的两极。我从小住在排房里,父亲是一个易怒又崇尚暴力的人,酗酒,赌钱,可怕的不得了,欺负我们几个妇孺是最轻易的事。母亲又是个极其软弱的妇人,她总是对我们说,父亲不是这样的,父亲结婚前不是这样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要体贴他。母亲一味地忍受,一味地付出,早已经逆来顺受。可其实她和父亲是一类人,都是自私又愚拙的。可我和姐姐还偏偏遗传了她的软弱,还活成了她的模样……她婚姻的不幸,变成了我和姐姐不幸的开端。我和姐姐的一生已经毁了,毁在了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上……”
提起姐姐,他的眼中泛起波澜,声音变得哽咽。
“我姐姐是一个温柔漂亮的人,很喜欢画画,家里没钱支持不了她的理想。明明自己过的不好,却天天说要好好努力,带我逃离那个家。她总是平静地忍受痛苦,把我护在身后。可后来有一天……那个男人喝醉了强暴了姐姐,姐姐拼命挣扎被那个男人失手打死了……后来他被抓捕入狱,自那以后家里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了。母亲拼命谋生,而我没学上,浪迹在街头酒吧靠卖唱赚些钱,直到被星探发现才有机会有新的人生。”
脆弱的眼泪从那个老实温和的少年眼中涌出,随风而散。
记忆变得久远,痛苦再次陈述时,无比苍白。
晨雨曦冷静的听完他的故事,像往常一般没什么表情。可是又和往常不同。冷,可她觉得冷。无力动弹的四肢好像被冻住了一般,麻木冰冷的五官变得僵硬。
她说不出话,说不出任何话,好像她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哑巴。或许她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张开了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正常且普通的背景下是这样的残破不堪的灵魂和躯体。她所设想的痛苦仿佛在眼前重现。
一家人坐在地上绝望地哭泣,惊恐可怜地盯着那个施暴的男人。家里的墙壁是灰白发黄又掺杂着血迹的,时不时会掉下墙皮。
等到男人发泄完离开,才彼此抱着说些安慰的话,说以后要努力,要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日复一日的承受忍让,能等到什么好的结局吗?
沐清安站起身,自嘲地笑了笑,开口。
“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活在了那些脆弱女性的臂弯下,却在步入光明后拼命想要和她们撇清关系。”
“那个男人才是最可恨的,没本事又脾气大。他不能被称之为父亲,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他是个禽兽,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打骂妻子儿女,还对姐姐干了那样的事。他是该死的,下十八层地狱都不为过……你是信神的,你说他是不是死后永远会在地狱里?”
沐清安低头看着晨雨曦,像是在等待一个人肯定他。他的眼神中流藏着恨意,目的明确。
“但愿会。”晨雨曦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沐清安苦笑,像是抱怨地说道。
“上帝不应该纵容他的恶。”
晨雨曦抱着膝盖,抬头望着暮色侵染的天空,平静地开口。
“其实我并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帝不会改变一个人,只会让他自己改变,纵观全局者,不予置评。所以人要得到相应的报应,只会是从人来的。”
“所以,这个世界没有救赎对吗?”
沐清安问她。
“也许有吧……只是你我没见过而已。”
晨雨曦给不出肯定的答复,她曾渴求的也是那么一个被救赎的可能。
她想了想又说。
“在圣经里,曾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天使遵循上帝的旨意引导保护你,会记录每个人的一生,快乐悲伤,功德与罪孽,并在生命的尽头将它们展示给上帝,以此作为一个所去所属的判定。人总是抱期望于不可见的事物,就像希望,总不可见但人总是相信他们存在。就像救赎,总被挂在嘴边,可真正得到的救赎的又微不可见。但是我还是相信他们的存在,即使我看不见,只是听闻,我也确信无疑。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万一有一天,我见到了我的天使,我的救赎,我的等待就不是无望的……人总是要有希望的,需要靠一些想象活着的。”
一声叹息后,沐清安深深地摇头。
“不,小曦,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罪孽深重的人是没有希望可言的,我的人生已经停在这,不可能再向前了。”
晨雨曦怔愣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光闪闪,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经历过痛苦的人难道就没有资格过得更好吗?”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要把经历的不幸归于自己?”
“我从来不这样想。我永远不会感恩过去,我憎恨我经历所有的痛苦!你何必要把所有罪都往自己身上揽。那些本与你无关的恶,现在依然不会和你有任何相干!”
晨雨曦气地站起来和他吵,两滴清泪从眼眶滑落。
“我本以为你是一个看的开,真性情的人。你要是这么扭捏自怨,我让你与我同行做什么?不如让你一个人自怨自艾得了。”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从来不是苦难缔造了你我,你我原本就是好的,而痛苦是无端发生的。如果心性不好,无论经历如何,我们就都不是现在这副模样了。有那么多理由堕落,轻生,沉沦,可是我们都没有那样做。”
她大声与他辩驳,又接着说。
“不能以现在的处境,来断定自己的价值。何以出生论英雄?你多少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如此狭隘?”
沐清安被她教训得说不上话,他从没几个她那么生气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沐清安又突然想起男生提起晨雨曦时说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形容。只觉得她比形容中更甚。
晨雨曦抱手踱步,气得不轻。
沐清安本来还在悲痛难受,转眼被晨雨曦骂了一通,忽然慌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
沉默半晌,他拉住那个来回踱步的人。
“你之前,为什么觉得那些报道不可能?”
晨雨曦向来不冷战,也没想不再理他。深呼吸平复心情后,才开口解释。
“……我之前是觉得,你不应该生于这样的家庭。”
“我本以为那样的家庭是出不来你这样质朴明理又温和得体的人。”
沐清安怔住,眼神闪烁着微光。
“谢谢你,把我想得那么好。”
“不用谢……”
“咱们往回走吧,再过一会公园关门了。”
晨雨曦忽然想起正事来。
两人赶着往外走,出了公园才慢了下来。
沉默着走了几百米,晨雨曦低着头一个劲闷头往前走,显然还带点情绪。
沐清安看了两眼,默默跟着,嘴角下撇。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对不起啊,让你生气了。”
晨雨曦没说话,但脚步慢下来些。
夏夜的风微凉,路灯把她的影子故意拖得好长。
她本不是成心同沐清安置气。她只是发自内心的不想看着一个尚年少的青年说自己的人生已经毫无希望。
明明苦难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要将这些不幸归于本就没有任何能力的自己?为什么要怨恨过去软弱无能的自己?
明明那时候弱小无助的自己已经为了活下去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和最恰当的选择。
为什么当安定下来又反而要责怪过去的自己呢?
为什么要一辈子活在过去的悲痛中呢?
但她又有什么理由用那样的话去训斥沐清安呢……
明明她也根本做不到。
可为什么听到他说丧气话时,自己也不住地流泪?
他们真的很像,不只是从经历而言。
他们都那么要强,都那么虚伪体面的活着,却又时刻在阴暗面里痛苦地责备自己,那样贬低自己,把在苦难中幸存当做耻辱。
那她又究竟在做什么?
明明自己也故步自封,也虚伪冷漠,却去责怪别人……
人是多么可笑啊。
原来那些道理她都懂,她都知道。
只是从来想不明白,也走不出来。
当人置身局外时,才是最清醒的。
晨雨曦垂着头往前走,控制不住地流泪。
一滴滴泪砸在地上,像碎落的钻石,铺了一路,又悄悄消失了。
“看路,前面红灯!”
沐清安快步拽住她,语气带着些愠怒。
晨雨曦被他大力地带着后撤了两步,随着惯性半侧过身来。
静默的一秒里,沐清安看见,少女的黑发垂散着,脸上缀着数道泪痕,眼角通红的,下颌还挂着泪,面色悲伤脆弱。
少年呼吸一滞,神色慌张起来。
“怎么了?对不起,是我不好,弄痛你了?还是刚刚的事,太让你生气了,不至于哭啊。”
晨雨曦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无助地摇了摇头。
“与你无关,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沐清安沉默地看着眼前不住颤抖的灵魂深陷在悲伤中。
想起了什么呢?
那个未敢提及的过去吗?
沐清安给她递纸,沉默地在旁边守着她,瞟到绿灯。
“绿灯了,走吗?”
晨雨曦点了点头。
看对面机动车的红灯开始倒数。
沐清安直接虚揽着她的肩,带着她过了马路。
过完马路很快便松开了手。
少年少女的身影前后错落,在灯下重重交织。
晚风轻柔,拂起发丝和懵懂的心。
晨雨曦稍稍缓和一些,不再垂着头,步伐也轻快了些。
沐清安看着晨雨曦,轻声开口。
“你过去是什么样的?”
旁边人的身形随之一愣。
沐清安惊慌地看着骤然停住的身影。他本来就是准备找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就把刚刚想的事直接问出来了,直挺挺撞上枪口。
“就是随口一问,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了。”
关于晨雨曦的过去他一概不知,只是偶然听人提起过晨雨曦曾经的事,说她年幼便失去了母亲,又经常生病,常年在医院里疗养,很久都是一个人生活。
晨雨曦轻轻摇了摇头,脚步慢了些。
“就算不提及,也依旧存在。我的过去啊……过得不好。”
她低低地叹息。
简单的四个字藏了很多很多无眠的夜晚,流着泪,盖着一层月亮的霜。
片刻又扬起脸,继续说。
“所以性格也就那样,你们之前是不是都觉得我不好相处?”
她轻轻笑着,像是在自我调侃。
沐清安很少看到她不自信,轻轻笑了,不解地看着她。
“怎么会?你可要比林叙然那个炮仗和郁闲烯那个木头好相处多了。他俩就是两个极端,再加一个状态外独自开朗的欧阳凌诺,你可是真挑不出错来了……曾经我还以为像你这么所向披靡的人应该是没有弱点的。”
“所向披靡,你对我这么评价倒是让我意外。我从前过得不好……与你比应是不相上下。我幼时是开朗积极的,与现在淡漠悲观是截然相反的。那时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也不像现在觉得活得好累。但很多事情都是意想不到的,或许不能说是突然发生,也不能说是积攒已久,忽然之间,那些事就是发生了。”
“后来我才明白……苦难才是人生的主角,在这个人人都脆弱渺小的世界里,我们都必需要学着放下。过去过的不好,所以我更需要现在。”
晨雨曦回头望着沐清安,释然地说。
她站在风里,长发轻柔的随风拂动,脸上晶莹闪烁的是未干的泪痕。路灯的光落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柔的薄雾。
沐清安一怔,眼眸里的少女站在光里温柔地笑着,好像已经淡忘了所有痛苦选择了释怀。
重新长好的皮肉,还会不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沐清安清楚地知道他连说出放下的勇气都没有,他无法与自己的不幸割离。他是生长于自卑拧巴的夹缝里,就算看见光,也没有勇气触碰。
他是什么时候忘了呢?
他们从来不相同,甚至连站在一起原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晨雨曦是闪闪发亮的,是纤弱却永远坚强的生命。
他浅浅一笑,亦步亦趋跟在晨雨曦身后。
看着少女纤弱的背影,他想。
要永远这样骄傲倔强面对世界啊,小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