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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她落了座,笑着道:“宋大人请喝茶。”
宋弈没有拒绝,也没有端茶盅,视线就这么落在幼清面上,在他清亮的眼睛里,幼清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专注而真诚的望着她,仿佛这房里除了她以外再没有东西能入他的眼。
幼清暗怒,想到了上次宋弈给她把脉时的情景……
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宋大人!”她故意拔高了声音,“今天冒昧请您过来,没有耽误您的事吧。”
宋弈眉梢一扬,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端了茶捧在手里低垂了眼帘吹了吹,姿态赏心悦目:“怎么会。”他抬眼扫了眼幼清,“宋某乃闲人,没有耽误之说。”
幼清也不想和他绕嘴皮子,微微一笑,道:“宋大人给的卷宗我回去又细看了一遍,有几处想不明白,就想请宋大人解惑,还望您不吝赐教。”
“方小姐请讲。”宋弈放了茶盅,又用方才那样的眼神望着幼清。
专注的,令幼清毛骨悚然。
幼清咳嗽了一声,道:“当初既然是三寺会审,卷宗上有证人的证词,亦有旁证和卢状元的手印,可为何没有几位当事人的自辩之词呢,难道当初根本没有请宋阁老到场吗?还有我父亲,他既然当时在礼部观政,事后又被牵连,虽未落罪可被外放也与落罪没有区别,为什么卷宗中也没有他的自辩之词呢。”
宋弈露出浅浅的笑意,漫不经心的道:“那是因为,当事人无一人认罪。”
幼清愣住,问道:“没有认罪?怎么会这样。”三寺会审就算她不懂,可也知道他们有固定的章程,不是想定案就定案的,更何况此案涉及到当时的首辅,怎么可能就审问了几个人证人就结案了呢。
“方小姐年纪太轻。”宋弈不以为然,“三寺虽有章程,可法也是人定,当事人辩或不辩,在外人眼中都已是铁证如山,若强行自辩反落得狡辩畏缩的名头,不如不辩,反而让人心生疑虑,不敢妄下断论。”
幼清听懂了宋弈的意思,他是说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朝堂呈现出一边倒的势态,所有人都认定了舞弊案确有其事,宋阁老和父亲一干人辩不辩其实都一样,尤其是圣上的态度,他若认定了这件事,就算是强行辩了清白,也不过给他留了个敢做不敢担的畏缩小人罢了。
她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谁能想得到一个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中了状元……竟然会放弃这得之不易的名利,用它来栽赃嫁祸一个毫无利益冲突的人呢?卢状元一开始就占了先机!
人心就是这样,在大多时候都会从弱者的角度出发,以恶意的心态去揣测强者的目的,毕竟,拿鸡蛋碰石头的勇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幼清心里转了几遍,眉头越皱越近,对面,宋弈淡淡的道:“三寺,六部,上至内阁下至守着城门的胥吏,在编或编外的官员数以千计,方小姐若拿寻常的案例比较舞弊案,大约想不通的地方太多,此事过去六年,直至今日朝堂已无人提及此事,方小姐若想查,恐怕就不是鸡蛋碰石头的这么简单了。”
“你什么意思。”幼清觉得宋弈分明就是瞧不起自己,是觉得她一个女子根本做不了这样的事,她不悦道,“我要做什么宋大人还是不要妄自猜测的好,眼睛再清明也是隔着皮囊的,你看不见别人的心,就不要主观的去臆断。”
“哦?”宋弈轻轻笑了起来,“所以呢,方小姐打算怎么做?抓了卢恩充回来让他为你作证?”
幼清脸色一变,眯着眼睛望着宋弈,抓住他的后半句追问:“你怎么知道卢恩充?背后的人果然是你!”她站了起来,盯着宋弈,语气不善的道,“你为什么要抓卢恩充,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给我卷宗看,又想尽办法来暗示我当时的案子之复杂难以想象,根本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做到的,你这么做是不是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连串的逼问,宋弈却依旧姿态轻松,对比幼清的恼怒,他神情愉悦不已:“方小姐想多了,宋某没有抓他,就不存在目的之说,至于卷宗之事,宋某实在是一片好心,没有半句假话,方小姐确实是误会了。”
幼清根本不相信,觉得眼前这个人心机深沉狡猾多端,你根本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帮你是真的帮你,还是另有目的,外头皆传他有魏晋之风,以她看,他根本就是虚伪娇作,装腔作势。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用隐瞒,且问你,戴望舒可是你的人?你那天是不是故意在土地庙碰见我,好方便带走戴望舒。”幼清板着脸,眉宇间满是她压抑着的怒气,宋弈眉梢一挑,反问道,“你觉得以戴望舒的身手,需要我出面带她走?”
幼清被他噎住,冷声道:“虚伪,敢做不敢担的小人!”说完,她拂袖转身,“宋大人不必再找理由吓唬我,这件事我绝不会回头,你若嫌我妨碍你的筹谋,也不必手下留情,尽管使出你的招数罢了,我若不敌那是我技不如人不怪你,可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件事我非做到底。”话落就朝外头走。
“方小姐。”宋弈难得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你为何不问问你父亲的意见?”
幼清顿足,回头看着宋弈,道:“问不问父亲的意见是我的事,宋大人管的未免太宽了点。”她说完掀了帘子就出了门。
宋弈望着幼清的背影摇摇头,咕哝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话落他端了茶自顾自的饮了起来,忽然门帘子一掀幼清又重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她道,“应该是你走,这里是我家!”
宋弈抬头,望着幼清,小姑娘今儿穿着件茜红色缠枝纹妆花褙子,梳着垂柳髻,别了一直指甲盖大小的猫眼石华胜,垂着银色的流苏坠在鬓角,面庞因为生气粉嫩嫩的,就这么站在门口,像是谁在新开的海棠花上泼了水,娇艳欲滴的绽在枝头,生气勃勃的透着无限美好。
他眼中一凛,随即哈哈笑起来,爽朗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回荡在幼清耳边,幼清暗怒,皱着眉冷声道:“莫欺少年穷的道理虽说的是男子,可有时也不是不能用在女子身上,咱们之间的账,总有慢慢算的时候。”话落,她啪的撩开帘子挂起来,“请走,不送!”就算没有卢恩充的事,他的人把路大勇打成重伤,这笔账她也不会忘。
宋弈收了笑声,可眼角眉梢还是毫无顾忌的衍出笑意来,他望着幼清愉悦的道:“你打算怎么做?”
幼清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换缓而道:“想和你算账,我不是没有办法,你将卢恩充安置在通州,可见你根本就没有隐藏他的意思,或者说,你根本就是胸有成竹,肯定不会有人找得到他……既然这件事有迹可循,我能查得到,别人也会轻而易举的查得到,我只要找个姑娘到府衙去敲鼓鸣冤,告诉府衙大老爷,说卢恩充欺辱她……你想,府衙的人会怎么做,或者我再手段狠辣一些,直接将那女子杀了,再让她的家人一口咬定是卢恩充做的,你就是有再大的手段,也不可能让府衙将人命官司草草结案,更何况事情还在京城,那么多人盯着看着。”
宋弈微微正色。
幼清顿了顿又道,“只要将卢恩充推到人前来,我再花点银子贿赂个御史写封弹劾的奏章,弹劾三寺会审不严谨,甚至某一位大人尸位素餐,办事敷衍,这件事又会上了另外一个高度……宋大人姓宋,这可巧了,宋阁老也姓宋,即便您和他没有关系,我也能有办法,让外间沸沸扬扬传您是他的孙子,只说您改头换面,不惜更改了户籍来为宋阁老平反报仇……到时候即便没有卢恩充,也能引起某些人警觉,对您的存在如芒刺在背,这件事就成了多半……总之,不管我最后能不能达到目的将我父亲救回来,但是要和您清算这账也不是不可以的,所为鱼死网破,鱼若不不抱着必死的心,又怎么会有逃出升天的可能。”
宋弈惊讶的看着幼清,小姑娘这含怒带怨的计谋,虽不入流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可不得不说,她如果真这么做,成功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宋弈不得不正视幼清。
“宋大人。”幼清昂着头,抬着下巴望着宋弈,“我不管你什么目的,总之我们各使各的招,各走各的路,您不对我的人穷追猛打伤及性命,我当然也不会自找麻烦惹您的不快,今后的事情我自己看着办,也请您好自为之。”话落,幼清又摔了帘子走了。
他还没说话呢,怎么又走了,宋弈支着面颊眉头微拧,若有所思的望着幼清的背影,第一次发觉,幼清似乎比他想象的胆子要大,心也要野……
很不听话。
宋弈叹了口气,负手起身跺着步子出了院子,他垂目走着,许久他忽然出声道:“江泰,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去查,到底怎么回事。”
“是!”在宋弈身后三尺,身形魁梧的江泰躬身抱拳,低声道,“昨天在城外发现她们的行踪,约莫是忌惮您而不敢进城,属下这就去将人两人找来。”话落,转身就走。
宋弈不再管他,独自一人背着手,晃悠着回了棋盘街。
幼清今天原本只是想试探宋弈一番,只是这个人太狡猾,她看到他就打消了主意,没想到就把话挑明了,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可见她的猜测没有错,反正路大勇受的委屈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幼清送薛思琴回了家,便打道回去,坐在车里,她脑子不停在捋这件事,现在没有卢恩充了,那么她就只有从别处查证当年的事,寻找证据。
卢恩充说当时是宋阁老给他泄的题目,当时只有他和宋阁老两人,只怕找证人推翻此事是不可能的……接下来要怎么做?
无论是朝堂还是卢恩充当时的供词,无一例外都是说宋阁老看中了卢恩充的才华和能力,才会泄露考题内定门生,宋阁老只等卢恩充高中状元,将来能在朝堂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历朝历代都有,并不稀奇,可是奇怪的是卢恩充最后反咬了宋阁老一口。
现在,且认定这件事真有其事。
那么在舞弊案中,原本应该受益的宋阁老却成了最终受害者,宋阁老是三朝元老,这样的事他不知经历过多少,泄露考题的严重性他也肯定料想得到,到底那卢恩充有多大的才华,让宋阁老宁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保他成状元呢。
幼清精神一振。
换言之,既然大家都觉得宋阁老是看中卢恩充的才华,那么,卢恩充到底有没有足够令人叹服令宋阁老甘愿冒风险的才华呢?
如果她能证明卢恩充根本徒有虚名,或者说,让世人觉得卢恩充徒有虚名呢。
是不是就能说明宋阁老根本没有必要泄题给卢恩充?!
卢恩充她不了解,也不想以貌取人断定他没有才华,可是她如果想反推出此案不成立,证明卢恩充虚有其表乃是关键!
因为这样,就能将宋阁老泄题的立足点推翻,一个三朝元老,精明一世的人,怎么可能给一个草包泄露考题,还害了自己的一世清明赔了性命,这事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小姐。”绿珠推了推幼清,“您没事吧。”刚刚小姐是和宋大人吵架了吧,连她都听到了小姐站在门口气势凌人的和宋大人说话,反倒是宋大人自始自终都很好脾气的没有反驳……
宋大人人那么好,怎么就和小姐结了冤仇了呢。
绿珠一副可惜的样子叹着气,幼清转目看她,问道:“怎么了?”绿珠就挨着她移过来,道,“戴姨娘他们真的是宋大人的人吗?小姐您要为陆大哥报仇吗。”
“他自己都承认了,难道还是我冤枉他了不成。”幼清气的不得了,有种被人骗了的感觉,“枉我们那天还对他心存感激,真是道貌岸然。”
绿珠愕然,咕哝道:“您以前不就说他道貌岸然的嘛,现在也没有改变啊。”
幼清语噎瞪了眼绿珠,绿珠吐了吐舌头。
马车不知不觉到了槐树胡同,幼清长长吐出口气,才觉得的心里舒服了些。马车嘚嘚穿过槐树胡同拐进井儿胡同里,离着薛府几百步的距离马车停了下来,外头跟着的婆子就道:“小姐,对面有车堵了巷子,咱们要不然先退出吧。”其实退出去也不容易,这胡同一条道到底,只有重新拐去槐树才可以。
“谁在前面?”从这里出来只有薛府的马车,幼清索性就掀了帘子问婆子,婆子指了指前头道,“不是咱们府里的车,要不然奴婢过去问问?”
幼清点点头,抬头朝对面看去,好像有人正站在车边说着话。
“你去看看吧。”幼清放了帘子,“要是他们的车要出去,我们就倒出去吧,省的堵在车里。”
婆子应是跑了过去。
绿珠也跳下了车蹬蹬的跑过去,过了一会儿跑回来道:“小姐,好像是寿山伯府的车,说是送大老爷回来的,大老爷在西苑监工受伤了。”
幼清听着一愣,掀开帘子望着绿珠问道:“受伤了,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好像大老爷晕倒了,砸在石头上,奴婢也不知道怎么样,看门的小厮说不清楚。”绿珠朝前头看了看,“郑家的车要回去,小姐您看……”
幼清皱眉,回头望着采芩:“把我的帏冒拿过来。”采芩就翻了帏冒给幼清,幼清戴上帏冒又理了理衣裳扶着绿珠的手就下了车,吩咐赶车的婆子,“你们把车倒回去,让开路。”说完,带着绿珠和采芩就顺着胡同一直往里头走。
郑家驾车的是小厮,见着幼清走过来,眼睛都看的直了,他们没有想到对面车里的小姐竟然弃车走回去。
幼清也管不了别人的怎么看,她提着裙子一路进了侧门,有婆子见到她就迎了过来,幼清问道:“大老爷怎么受伤的,请大夫了吗,伤的重不重?”
“好像是中暑后在祭台边上晕倒了,正好摔在石头上,胸口咯了一下,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大少爷和郑六爷将大老爷送回来的,李升已经去请大夫了,约莫一会儿就到了。”婆子紧跟在幼清后面,幼清回头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吧。”说完看了眼采芩,采芩就打赏了破嘴个荷包。
幼清进了内院,院子里乱哄哄的,隔着智袖院的院墙她就听到了薛老太太亮着嗓门在说话,她叹了口气拐进了智袖院。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丫头婆子,还有薛潋和薛霭以及一位身量极高的男子负手背对着门站着和薛霭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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