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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昧眯起眼瞳,问:“什么?”

    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

    他手无寸铁,更无所长。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说:“换我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才一声嗤笑:“你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

    “八苦长恨花,是我母亲呕心沥血、是我揉碎魂灵才培育出来的。”师昧直起身子,盯着墨燃的脸,“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蓦地将脸庞抬起,“我或许不配,但却比师尊合适的多。”

    师昧眼神中有一点点光斑闪动:“……此话怎讲?”

    “你说这朵花会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个人心里干干净净,不怀丝毫怨怼呢?”

    师昧静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会例外。”

    但他的手却摩挲着长恨花的花瓣,渐生一股躁郁。

    墨燃说的没有错,其实他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宁是否可以成为长恨花的温床——万一这个人心底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费时间心血,更何况灵魂分裂实在太痛苦了,他并不想经历第二次。

    墨燃见他犹豫,便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师尊恨过任何人吗?”

    “……”

    “你说长恨花会吞噬心里的善和暖……这些东西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是全部,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师尊。”

    雨越下越大,万木萧瑟。

    “师明净,你就不怕他渐渐地失去所有记忆,什么好的都不再记得,你就不怕被人发现端倪吗?”

    师昧蓦地眯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过。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非要一个人献祭,换我吧。”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没有太多纯粹好的回忆,哪怕渐渐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墨燃在极力说服着刽子手把刀刃转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还什么都不行,但是师尊与伯父都说过我禀赋高,灵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细细战栗着,指甲没入掌中,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要的利刃和凶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造出的杀人恶魔。”

    “师昧。”他最后在师明净面前站定,闪电惊鸿,骤风涌起,吹得雨幕倾斜,斜打入亭。

    一阵又一阵冷意。

    “换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许因为师昧原本就不确定楚晚宁是否能让八苦长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当年表现出的灵力实在空前绝后,他结出灵核的时间甚至比天之骄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红。

    总之,师昧几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那一朵即将盛开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这一切,师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墨燃为什么会替楚晚宁挡下这命中一劫?以生命、灵魂、未来与尊严。

    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师昧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怜悯。

    只不过他的怜悯也好,有趣也罢,都是淡淡的,什么都进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后走过去,掰起墨燃的脸颊,盯着墨燃逐渐混沌的双目,轻声问道:“来,师弟,告诉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临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宁低眸。

    乐坊的荀风弱姐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中闪着热切而激动的光泽,她对他说:“阿燃,我很快就赚够赎身的钱两啦,我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姐姐带你去过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却仍是极力捕捉着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忆。

    他喃喃着:“所求报恩……不为……记仇。”

    师昧便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

    再问:“所求为何?”

    墨燃沙哑而执着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师尊之手。”

    师昧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死于师尊之手?”

    “我不要当魔头……我不要去地狱……”他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要只记得恨,师尊……”

    他竟挣开师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宁跟前,近乎是嚎啕着。他的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杀了我。”

    到最后,唯一重复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在我作恶的第一天……求你,就请你……杀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尽了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兽般嘶哑的哀哭。雷鸣电闪,竹林萧瑟,红莲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这一夕之间残落,坠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长恨。

    意识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宁的衣角,他仰起头,呢喃着:“师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与遗恨,都被湍急的风雨遮去了呢?

    过了两辈子,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宁再回首往事,依稀记得第二天,自己一个周天结束,自冥思中苏醒。

    金色的光辉洒入竹亭,水榭内海棠和红莲都要已残花落尽,昔日枝头的芳菲,很快就将碾作泥尘。

    雨已经停了,楚晚宁眨了眨眼,转头看到师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袅袅水雾升起,师昧的眉眼是那样温和秀美,见他醒了,师昧便笑。

    “师尊。”

    “怎么还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换墨燃吧。”

    茶盏斟上,琥珀色的烫水像满满心事。

    师昧奉茶于他,微笑道:“今日还是我守着师尊罢,阿燃小孩子心性,被师尊责罚了,心里那口气还是过不去。”

    楚晚宁便怔了一下:“他不来了?”

    师昧垂睫,浓黑柔软的睫毛帘子拂落,像是早春枝头的两簇嫩蕊,他“嗯”了一声,说道:“不来了,去藏书阁,帮着尊主整理书册了。”

    楚晚宁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与怅然。

    他原本打算借着两人独处的机会,与墨燃好好说一说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终是太过苛严……

    他从没有遇过徒弟犯戒,事后想想,也觉得罚得太狠。

    可是墨燃却连见都不想见他,闭关也不愿来陪他。

    楚晚宁阖落眼眸。

    “师尊,喝茶吧。”

    良久,他应了,从师昧纤长白皙的手中,接过那一盏满满的香茶,吹开丝丝缕缕的雾气,喝了一口。

    茶太满了,接过来的时候有点滴洒在了衣袍上。

    师昧心细如发,瞧见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宁取出一方绣着海棠的白帕巾,低头拭去了未干的茶渍。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镇里买的最好的那一款。”师昧温柔道,“师尊自己去买的么?”

    有那么须臾,楚晚宁想说,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绣的。

    给我的拜师礼。

    可是心情不好,并不想说,且又觉得自己这样言语,莫名有些羞耻。

    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楚晚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将帕子叠好,收回了襟内。

    收好帕子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阳光灿烂,昨晚的凄风楚雨只留下了落红拂阑干,荷叶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吗?”

    师昧侍弄着茶具,闻言指尖凝顿,瞳色幽深:“嗯?”

    楚晚宁把目光投向满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谢尽了。”

    师昧便又笑了,把茶盏摆的仔细,然后云淡风轻道:“昨夜下了场雷雨,喧闹一阵,就停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一会儿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扫掉。”

    楚晚宁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空朝霞绚烂,艳若织锦,再往远处看,万里长空如洗,旭日东升时,金羽纷飞。

    确实。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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