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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昼短,飞机落地时,沪城夜色正浓。

    乔家派来的私家专车早早就到了机场,待苏稚杳下机,便接她去到圣约斯。

    圣约斯私人神经专科医院,是沪城最顶尖的私人医院,从医疗设备到医护资历,以及昂贵的用度,就决定了它的特殊接待群体。

    医院造价不菲,建得像宫殿。

    苏稚杳见过孟禹后,没让人陪着,自己去到内部最深处那间独.立病房。

    这条路,她走过十年了。

    推开病房,里面光线昏弱,唯独床头沉着一盏黯淡的暖橘光,只能艰难看清路。

    苏稚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床边的陪护椅悄悄坐下。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沉睡。

    她有着很温和的五官,眉眼到嘴唇,弧度都是柔柔的,没有尖锐的棱角,和苏稚杳很有几分神似。

    脸型偏椭圆,鼻子微钝,阖目躺在那里,尽显南方女子含蓄温柔的美感。

    苏稚杳手肘支腿,弯腰托着腮。

    从昨晚到现在,她又是醉酒,又是匆匆赶来沪城,明明只过了一天,却让人感觉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事情。

    现在这么坐着,她突然感觉全世界都静下来了,心静了,就控制不住去思考。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苏柏挑明。

    其实想想,挑明了对她没什么好处,左右不能逆天改命,说开了,反而还给了苏漫露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威风。

    可就这么不了了之吗?

    苏稚杳望着病床的女人,想起昨夜那通电话,想起自己无助时,那一声没有回应的妈妈。

    “我哪里来的女儿”这一句稻草,压.在她情绪的临界点上,那感觉,就像是清寒一片的世间,所有人都围着炉火取暖,只有她自己蜷缩在落雪的山谷里,伸.出手去,都没谁分她一寸暖热。

    人一闲着,真就喜欢胡思乱想。

    苏稚杳深深吸上一口气,调整紊乱的心绪,努力把惆怅和压抑从脑子里赶出去。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深长的呼吸。

    苏稚杳忙不迭把眼眶的湿憋回去,刚挺身坐直,女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你是?”女人嗓音很哑,含着久未汲水的枯涸。

    “我……我是……”

    苏稚杳支支吾吾,一时竟难以开出口。

    从未有过这样,但这回苏稚杳心有余悸,怕一连两日,要再承受她的那句哪里来的女儿。

    不是任何人的错,病房座机没有备注,她反应再正常不过,只是苏稚杳听来免不了难受。

    苏稚杳声音哑在喉咙里,卡顿半晌,她躲开视线,站起来小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茶水台前,苏稚杳又是洗杯子,又是试茶温,一刻不停,明显是在回避什么。

    乔漪慢慢坐起身,看着小姑娘亭亭玉立的身影,深思片刻,忽然出声:“你是不是我女儿?”

    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认真询问。

    苏稚杳僵住短瞬,倏地回过身,四目相对时,她鼻腔一酸,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道不是?”乔漪云里雾里。

    以为自己是认错,她尴尬地笑了下:“睡前他们给我看过我女儿的照片,她叫杳杳,和你挺像的,我还以为……”

    “是!”苏稚杳声线略颤,气息都透出压不住的激动,语无伦次说明:“我是你女儿,我就是杳杳。”

    乔漪并不怀疑,目光柔柔地亮起来,语气掩不住骄.傲:“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是我女儿。”

    苏稚杳混着哽咽,听得一下笑出了声。

    钟罩之下无裂痕,窒息得透不过气,但此刻天降细缝,她有了大口呼吸的机会,像战士落下破损不堪的盾牌,终于能够尽情释放出眼泪。

    “妈妈——”

    苏稚杳泪眼盈盈,呜咽着张开胳膊,跟小孩子一样,以最原始最纯粹的依赖,扑过去,撞进了乔漪的怀抱。

    乔漪被撞得后背往靠枕里压了下,摸摸埋在身前那颗绒绒的小脑袋,半是心疼半是好笑:“谁欺负我们小宝贝了?”

    哪怕没有记忆,乔漪潜意识里依旧如此称呼她。

    苏稚杳再不想故作坚强,脸蛋蹭在乔漪的怀里,抽抽噎噎求抱:“妈妈,我想你……”

    “不哭,妈妈在呢。”乔漪温柔地搂过她肩,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苏稚杳很久没这么放声哭过了,眼泪刷刷地往外飙,染得乔漪病服前一大片的湿。

    在乔漪怀里窝了很长时间,苏稚杳哭累了,声音才渐渐弱下来。

    乔漪够到床头柜的纸巾,抽了几张过来,轻轻地给她擦眼泪,宠溺调侃:“小哭包。”

    苏稚杳哭腔浓重:“我也不想哭,可他们都欺负我……”

    尾音还跟着一道含怨的哼声。

    她脸枕着胳膊,趴到乔漪腿上,那模样完全是个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告状的小朋友。

    那一刻,乔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女儿在自己怀里哭得这么可怜,她却都不知从何安慰起,想要努力回想起过往,脑中的记忆分裂为成千上亿的细胞,排列组合毫无章法,一团紊乱。

    受损的记忆力引得乔漪一阵头痛,但她不想表现出有心无力,面前这个自称是她女儿的小姑娘,当时很需要她。

    乔漪想了想,轻声说:“该哭的时候就哭,哭完了眼泪也要擦干净。”

    苏稚杳胸腹有一下没一下抽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不问。”问了也白费,眨眼就会忘掉,乔漪掩去眼底那丝苦涩,笑容绵柔:“你自己心里想明白,怎么做能开心,那就去做,被欺负了,只要你想,那就欺负回去,自私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不受这委屈。”

    乔漪抽出两张新纸巾,拭去苏稚杳眼尾溢出的湿:“若你都把自己当小鸭子了,就永远穿不了公主裙。”

    苏稚杳抬起头,听见她说。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母亲的笑和幼时一样,暖春的湖面,在薄雾下荡开绿波,温柔,雅静,不受世界侵扰。

    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回被她这么一安抚,就觉得,没什么是不能释怀的。

    苏稚杳吸吸鼻子,用力“嗯”一声。

    乖乖仰着脸,方便她给自己擦眼泪。

    “好喜欢妈妈。”

    小姑娘甜甜软软地同她撒娇,乔漪内心不由生出一片暖意,她笑着指了下自己的头:“妈妈这里忘了……”

    再去点点心脏的位置:“但这里有你。”

    来前压沉的阴霾全部散开,苏稚杳一下子破涕为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她越发相信。

    感情是一种本能。

    女儿黏妈妈人之常情,何况她们许久未见,当晚,苏稚杳坚持要留在乔漪的病房,睡陪护床。

    乔漪睡着后,苏稚杳躲在被窝里,摸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贺司屿发晚安。

    放在往常她肯定不扭捏,但眼下他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微妙。

    她的心情,既羞耻,又愧疚。

    并非因飞机上的短信,苏稚杳对那句话有些迟钝,只当他是表示自己没有生气,她看过就过了。

    羞耻是因为他喉结上的牙印,那圈暧.昧的红痕,实在是涩得很,一想起是她咬的,苏稚杳就窘迫得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

    至于愧疚,其实还掺着些忐忑。

    她一句无心之话,没想过他会那么在意。

    现在苏稚杳疑问的是,她理不清贺司屿那时是在生她轻视自己的气,还是觉得自己被她耍了而生气。

    如果是后者……

    她不敢想。

    正当此时,手机里弹出一封新邮件。

    邮件篇幅不长,短短几行英文而已,内容也简单,差不多就是约她有空时,见一面。

    不平凡的是这封邮件的署名。

    Saria.

    苏稚杳愣住整整十秒,恍然一下意识过来,担心吵醒乔漪,她克制着不闹出动静,死死压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抛却所有顾虑,立刻给贺司屿发短信。

    她的兴奋跃然字上:【贺司屿!】

    不出意外,过去几分钟,某人没有回应,苏稚杳丧失耐心。

    【理我】

    【理我理我理我】

    ……

    短信对面一片死寂。

    那封邮件是兴奋.剂,在查阅的那一秒注射进她体内,苏稚杳根本按捺不住:【马里奥救公主路上还给点金币呢,我都这么主动了,你在都不回一个,是不到吉时不肯出现吗】

    接着傲娇哼哼:【三分钟内不回我,休想我再理你】

    她还真就不理了。

    安分三分钟后,时间归整至十点。

    苏稚杳:【吉时到啦!】

    苏稚杳:【贺司屿贺司屿贺司屿】

    苏稚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碎碎念不停。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在手机那头是什么表情,总之这回没一会儿,他就回了。

    贺司屿:【在了】

    心思被喜悦占据,苏稚杳无所谓他的寡言,快意地告诉他自己收到的那封邮件,问他,Saria是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贺司屿:【是看你骨骼惊奇】

    相处久了,苏稚杳一看就知道这是反话,他真正的意思是,明知故问。

    苏稚杳闷在被子下,咬住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贺司屿你真好!】

    她怀揣着满分的真诚,补充一句:【谢谢你又为我破例】

    聊到这地步,他通常不会再回,苏稚杳再给Saria回复邮件后,就放下手机,美美入梦。

    翌日睡醒,手机居然有他昨晚的回复。

    贺司屿:【怎么谢】

    -

    苏稚杳在沪城待了五天。

    公司有行程安排,练琴这事儿忌荒废,而且和Saria约定见面的日子也临近了,她得回京市,不能一直留在沪城。

    期间,苏稚杳都在圣约斯陪着乔漪住,只有第二天乔漪接受周疗时,她抽空去了趟乔家,但也只是礼节上走个过场。

    乔家是沪城首富,名门望族。

    事实上,若要比家族底蕴,当年和乔漪的这段婚姻,是苏柏高攀。

    只不过,乔漪是乔家赶出去的女儿,因为某一些原因。

    苏稚杳是在京市长大的,十岁前没有去过乔家,和乔家人不亲近,直到乔漪婚变,检查出苏萨克氏症候群,身体每况愈下,乔家才将人接回沪城治疗。

    那是一种罕见的大脑病变症,患者的记忆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目前病因不明,因案例稀有,研究特效药的条件也十分艰难。

    这十年间,乔漪每日数以万计的医疗费,乔家不曾吝啬过,但乔漪和乔老太太之间始终未冰释前嫌,或许是因为往事乔漪尽数忘却了,连冰释前嫌的机会都没了。

    俗话说,祸不延子孙,苏稚杳作为乔家的外孙女,乔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尽管乔老太太对她不太热情就是了。

    告别无疑是不舍的,苏稚杳拖到不得不去机场的时间,才从乔漪的病房离开。

    临走前,孟禹送她出医院。

    苏稚杳问他:“孟教授,我听说这病,过个四五年是有可能自然改善的,可这都十年了,我妈妈怎么也没见好转?”

    孟禹是神经科的专家,是乔漪的主任医师,从乔漪住进圣约斯起,乔漪的病情就由他全权负责,他从四十岁,负责到了如今的五十岁。

    他和乔漪旧日是同窗,为人稳重本分,相貌堂堂,越到中年越有气质,却一直单身未婚。

    苏稚杳对孟禹很有亲切感。

    “这得因人而异,目前医学上还无法作出科学解释,万幸你妈妈的视力和听力损伤程度不深,身体也很健康。”孟禹柔声说:“我会照顾好你妈妈,杳杳,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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