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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
城郊左家庄,单薄的少女跪在一处空地,背脊挺直。
周围围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穿着的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前几天刚过了清明节,四月天一点也不暖和。大家搓着手,看看眼前的少女,又看向一个骨瘦如柴的干瘦老头儿。
这个老头儿,正是村长。
老头儿目光浑浊,带着许多沧桑,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赵家大丫头,你这是强人所难啊。”
他更是忧愁的样子说:“咱们谁家不穷呢?我们若是帮了你,往后还帮不帮旁人?你家外来户,可敌不过我们本家。我们左家庄这么多姓左的都帮不过来,我要帮你这外姓人?左家庄的人不戳我的脊梁骨?可我们又哪里有这么多的能耐?”
少女咬牙攥紧了拳头,抬头说:“我晓得您也为难,我不让您白干,我用房子抵。只要能帮我帮父母葬了,我的房子就给他,我不要了!”
“什么!”
“用房子抵?”
“你家的房子也没多好,土坯房子而已,还那么多年了……”
大家叽叽喳喳,嘴里说什么的都有,少女坚定:“我家房子再差,换一口薄薄的棺材总是能换的,这可是房子!再说我家门口还有个小菜园子呢,往年也是肥地。”
她这一说,众人细细咂么一下,纷纷点头,觉得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这桩买卖不亏。
不过吧,有些话不好说……大家又看向了村长老头。
“可是你抵了房子,自己住哪儿?”老头子问了出来。
少女坚定:“不管如何,也得先安排我爹娘入土,其他以后再说。”
现场又传来大大小小的叹息,一声声的不仅仅是同情少女,也是同情自家,他们如若走到这一步,怕是也得落这样一个下场。谁让现在的日子就是这么操蛋呢。
他们这老百姓啊,能活着都不易。
大家面面相觑,晓得这买卖合适,但是又不晓得准备一口薄棺要多少银钱,生怕自己亏了一分。
“我看你卖房子哪里是个出路,倒是不如去城里自卖自身,不仅自己多了出路,也给你爹娘谋一个安息之地。”这时,一个梳着发髻的阿婆开了口,一张口露出一口黄牙,说:“我家小子在城里做工,你有心,他能帮你介绍。你应该也知道,他是个能耐人。”
少女看了老太太一眼,她冲着少女一笑,满脸的褶子都落在一处,看起来越发的刻薄卑鄙。
少女坚定:“不,我卖房子。”
她抬头,环顾四周,说:“家里的东西,我一点也不要,什么东西都是买主的。”
“这都不要了?”
“他家有什么,也无非就一口柜子,还破破烂烂的。”
少女:“柜子是差了点,但是总归是能用的,再打一个新的也不少钱。而且我家还有锅子呢,这铁锅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
这下子大家无言了,越发的觉得这买卖合算,但是又忍不住闭嘴,想要看少女能不能拿出更多的筹码。但是也有人晓得,他家也就这些东西了,大家都是贫困人家,还能有什么呢?
站在靠后位置的一个中年人开了口:“我跟你换。”
这时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了中年人,中年人问:“你说话算话?”
少女点头:“说话算话。”
“祥子,你跟她换?”
祥子点头,说:“我家五个儿子,正是住不开,多一间房,倒是省的自己起房子了。”
他仔细算过了,土坯房子,柜子加一口铁锅,再加上门口还有一个菜园子,换一副薄棺,这买卖是做得。他家有时去城里摆摊儿,算是村里的富户了。
少女冲着祥子,咚咚咚的磕头。
祥子:“你倒是不必如此,跟我写了过户手续,我叫我儿子去砍树订棺材。”
他们农家里生活的十分贫苦,棺材铺子那种地方,都是不去的,自己做一副棺材,勉强凑得住就成。少女也晓得这个道理,默默的点头,再次磕头:“谢谢祥子叔。”
周围的人一看眼前这事儿已经交易成了,一个个议论纷纷,倒是开始的老头儿不怎么满意的瞅了一眼祥子叔,至于那个提议让少女“自卖自身”的,更是毫不客气的翻了一个白眼。
不过祥子可不怕他们,他家五个儿子,都是大小伙子,自己还有四个兄弟,家里最是爷们多,正是因为家里爷们多,所以虽然世道狗,但是他家过的还比别家强,能抱团儿。
而且吧,他也有自己的算计。
这两位都有自己的算计,他何尝没有呢。不过暂时不宜多说。
少女也没有什么表情,她眼看着祥子叔一家忙活起来,自己也起了身,许是跪的久了,她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但是仍是咬牙,一脸的坚定。
这事情既然顺利了,那自然就用不到多少时间,不过是一天的功夫,祥子一家就钉好了棺材,两个人的尸体被放在了一起,终于入土为安。
自始至终,少女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跪在坟前,不断地磕头,跟着一起过来下葬的人看着她,微微摇头。
这个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少女时期的赵桂花。
赵桂花年老之后看着消瘦刻薄,但是再刻薄的面相,年轻的时候也是清秀的,虽然面黄肌瘦,风一摇就能给人吹跑了的模样儿,但是在村里也称得上是一个秀气的姑娘。
那是十里八乡的水灵姑娘。
她的父母下了葬,房子抵给了人,那个黄牙阿婆又凑上来了,说:“赵家大丫头啊,你这房子都抵给人家了,你往后咋办啊?你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咱们都是一个村子,你跟阿婆说说,你咋想的?以后有啥打算?要不你来我家住吧。我是个好人,最是见不得这苦难人儿,我……”
赵桂花看了黄牙阿婆一眼,打断她的话,说“我还没想过这些。”
黄牙阿婆眼珠子乱转,正要开口,就听祥子叔说:“虽然你房子抵给我了,但是咱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我也不是那见死不救的,你暂且先住个几天,想好了出路再给我让出来就成。”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竖起大拇指,赞一声仁义,赵桂花也揉揉眼睛,真诚的道了谢。
嗯,黄牙阿婆脸色又难看了。
这一路,大家倒是没再说什么,赵桂花一路到家,眼看人都散了,自己一屁股坐在炕上,流泪?泪水早就掉干净了。他家原本也是团圆的一家。
可是她有爷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弟弟,她是赵大丫。她是八月出生的,那时桂花开的正好,所以她起了个大名儿叫赵桂花。可是这个年头儿,那是吃人不眨眼的。
先是她两个弟弟进城卖菜的时候被人害了,接着爷奶受不住打击,接连走了。好好的一个家,就剩下她跟爹娘两个。
家里本就只剩下一家三口,几天前空袭,她父母在地里干活儿遭了难,当场就被炸伤,家里为了操办之前的葬礼已经一贫如洗。她父母为了不拖累她,直接撞了墙。
现如今,她父母也一起去了。
赵桂花强撑着精神卖掉了一切,只为了能够安葬父母,好在,他们也入土为安了,赵桂花突然有些茫然,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虽然是个女娃儿,但是一点也不傻,自然知道有些人不怀好意,村长不肯帮忙是想要吃绝户。不管她怎么葬父母,是一口棺材还是草席一裹。
他都是不管的,到时候这个家里剩下她赵桂花一个姑娘家,到时候很难逃离他的手掌心,他是打着一分钱也不花,拿到房子的。赵桂花本身就是个机灵的姑娘,更不要说,她爹临死前跟她说过村里这些个人的脾性。
他们活着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还能称得上一声赵小子,但是如若是他走了,那可就不能了。
再说黄牙阿婆,她更是没安好心,摆明了想算计她,什么她家儿子能帮忙,什么自卖自身,到时候怕是她被卖了,人家拿钱。就冲着这老毒妇的恶心样儿,到时候卖了她还会贪图了她的房子。
她十分清楚,自己家里的东西换一口薄棺是真的亏了,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不这么做,也是要被人吃绝户的。倒是不如狠狠心,干脆让自己的父母体面的葬下。
最起码,她能换得这个。
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赵桂花起身给自己蒸了几个黑面馍馍,饶是黑面馍馍,他家剩下的粮食也只能蒸一笼屉了。
可以说,他家是一贫如洗。
赵桂花低头吃着馍馍,琢磨接下来的路,眼下的路,不好走。
但是虽然不好走,她也一定要走下去,她一定要坚强,他们老赵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爹说,她就是老赵家唯一的根了,让她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
赵桂花咬咬牙,起身开始整理东西,她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不过她娘倒是有一件薄薄的棉袄。赵桂花抓紧把极力的几件衣服都收在一起,爷奶的,爹娘的,弟弟的。
家里就有两件棉衣,很是单薄,就这还是冬天里谁出门谁穿,在家里的人就不用穿了。赵桂花拆开棉衣,又把家里的两床薄被也拆开,给自己做了一身棉衣棉裤。
她赶紧换上,觉得暖和了不少。
赵桂花把拆下来的叠好了,即便是破衣褴褛,对他们家来说也是难得的好东西,她叠起来整理在一起,又拿出十个铜板。这是他家所有的钱了。
她以前跟她爹进城过,晓得街边的一碗白面条就是八个铜板。如果是买二合面馍,也就能买两个,但是他家的家底就是这些,就是这么的穷。
赵桂花整理好了包袱,越发的感觉到自家一贫如洗,其实以前他娘还有一个银簪子,是她姥传下来的,为了给爷奶置办棺材,已经当了。
他家就这些东西了。
赵桂花没打算在此久留,虽然祥子叔说是可以住些日子,但是赵桂花却晓得自己不能这样占便宜。
她看看天色,此时已经天蒙蒙黑了。
她这一忙活就是一下午,赵桂花想了想,决定去跟祥子叔道个别,明天一大早,她就离开。
其实赵桂花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是她倒是想去城里看看,就算是做小乞丐,也好过在村里没个出路。村里家家户户都穷,她什么也没有,连个住处也没有,属实不是个出路。
她起身出门,今年已经四月了,天气还是很冷,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没人在外面溜达。赵桂花一路来到祥子他们家,祥子家几个兄弟都是在一起盖得房子,这边这一排几家都是他们家的房子。
赵桂花从后墙走过,打算绕到前边篱笆院儿叫门,她刚走到篱笆院儿边,就听到有人说话的动静,“他爹,你咋想买赵大丫的房子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她不卖房子,难道还保得住?咱们家人多,占了又怎么样,村里谁敢跟我们叫嚣?”
这是祥婶的声音。
赵桂花立刻顿住了脚步,竖起耳朵。
祥子叔斥责媳妇儿:“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你只看见其一;没看见其二,你难道没看到村长也想要吗?不然哪里至于就一直抻着?还有那牙婶,她分明就是打上了赵大丫的主意。”
这说起这个,祥婶立刻说:“牙婶早就打赵大丫的主意了,早两年的时候就跟有才媳妇儿时候,让她把闺女卖了,但是被有才家俩儿子打出了门,从那以后就被牙婶记恨上了。”
祥婶说起这些,语气都带着幸灾乐祸:“你看,没多久那两个小子进城就出事儿了,我听说啊,有牙婶她儿子的手笔呢。”
赵桂花一听,手指都要扣进掌心了,她强忍着冲进去问个一清二楚的冲动,倒是越发的往墙壁上贴了帖,生怕被人发现。但是她的嘴唇都咬出了血,眼神更是慢慢都是恨意。
可是却没动,认真的听着屋里的话。
祥婶:“不过这些跟咱们交换有啥关系?明明可以白得,我们却还搭上了棺材,那砍树不费力气?那钉木板子的洋钉不要钱啊!再说我们儿子还干活儿呢。”
祥子晓得自家妇人没有什么眼力见儿,意味深长的说:“你的眼光也只能看到这些了,你就不能想的更多?咱们交换本来就不亏,更何况,还能获得赵大丫的感激。这几日我想过了,她住在那边,正好让老大过去,生米煮成熟饭。老大也算是有个媳妇儿了。而且就算他家再穷,总有仨瓜俩枣吧,到时候一起弄来。”
“啊,当家的你是想……”
祥子得意一笑,说:“你当我是没有算计的人?咱家几个儿子都不小了,该是成家了。这娶媳妇儿不得花钱?”
祥婶嘀咕:“也有不花钱的。”
“是有,可是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信得过?谁晓得是不是清白的。就算是清白,谁晓得是不是有没有什么猫腻。但是赵大丫就不同了,是村里长大的,知根知底,这姑娘长得不赖,又是干活儿的一把好事儿,性格还飒爽,她要是进门,你就把家里所有的活儿都交给她,她都能给干的妥妥帖帖。而且咱们现在算是帮了她,对她有恩,我们可以拿捏着她。她没家人了,以后也没人给她出头。便是以后日子更难了,也能把她卖出去,换点粮食保不齐就能活命。”
祥子说的十分的得意,赵桂花却听得心下一片冰冷,她没有想到,祥子叔竟然存着这样歹毒的心思。
“你既然觉得行就直接给儿子提亲……”
“她爹娘刚死,她未必乐意,咱们稳妥点,还是生米煮成熟饭。”
“爹,别等几日了,就今日吧。”
“爹,你咋只顾着大哥,我呢?”
“就是啊。”
几个人竟然为了这个争吵起来,赵桂花紧紧的攥着拳头,只觉得这家人真是卑鄙。还有黄牙阿婆……赵桂花忍着恨意,很快的离开。她快速的回家,等跑到家,已经气喘吁吁了。
这个家,她是万万不敢继续待下去了,谁晓得这家人会不会今天行动。
她爹算准了村长贪财,黄牙阿婆贪财,却没算到,在村里看起来是个正义好人的祥子叔也是个阴险卑鄙的。赵桂花看着自己的包袱,狠狠心,又吃了一个馍馍。
她要赶夜路,不能没力气。
赵桂花根本不敢待下去,她乘着夜色,很快的离开。她不敢停顿,走的很快,估计着,今晚祥子的大儿子就会行动,不过正常来说,他也不会来到太早,必然是要等深更半夜,这就给她争取了时间。
赵桂花提着包袱,一步步走的很快,黄牙阿婆,祥子叔……她总有一天,一定会报仇!
赵桂花心里恨得要命,但是也晓得,自己现在不是能胡来的,她势单力薄,现在去跟人家硬碰硬,必死无疑。她得徐徐图之。赵桂花赶路的很快,她也不晓得什么时间,只知道自己该是一直往前走。
赵桂花不知道的是,她走了之后没多久,祥子叔的二儿子倒是去了赵家,在院子外面转悠。
凭什么先让他大哥娶媳妇儿,他要捷足先登。他正琢磨着如何进门,就看到老三也来了,两人一见面,瞬间晓得了彼此的想法,当场大大出手。
再紧跟着,老大也来了。
三个人打成一团,很快的引来了村里人,大家的眼神儿都有几分不对,村里人也不是傻子。大家吵杂起来,也不知道吵闹了多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赵大丫怎么一直没有出来。
等大家打开门进了屋子,这才看到屋内空空如也,赵大丫早就走了,人去楼空。
祥婶哭着叫骂:“这个贱丫头怎么跑了啊,追啊,大家给我追啊……”
村里人鄙夷的看着她,说:“人家卖了房子自然要走,怎么就是跑。人家跟你家可没有关系。”
村长:“散了散了,大家都回去。”
他只是贪图房子,这家人是想人财两得啊。更是贪得无厌。还不如他。现在人跑了想让他们找人?休想!他还没怪这家子搅合了他的事儿呢。
他皮笑肉不笑,说:“大晚上的,黑灯瞎火的我们可不陪着你们到处找人了。再说也没啥可找的,说不定啊,人家姑娘就是知道你们的算计才离开呢。”
“什么算计,你莫要胡说。”
“呵呵,三个儿子都堵在人家门口,当谁看不出么?”
一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祥子阴沉的抿着嘴,说:“够了,回家,你们三个小子怎么回事儿?咱们就是买房子,莫要在这里瞎搅合,咱们家的条件,找个媳妇儿还不容易?你们这是干什么,跟我回家。”
他忿忿的离开,走了几步回头:“还不走?”
大家赶紧跟上。
祥子走远了,低声:“你们跟他们纠缠什么,立刻给我去追,这个贱丫头,竟然跑了,岂有此理!”
几个儿子立刻:“好!”
大家很快的去追,不过这时赵桂花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了,她一路根本不敢停下来。好在乡下丫头干惯了农活儿有力气,她走了一宿,第二天上午终于赶到了四九城。
赵桂花吁了一口气,排队进了城。
她排在队伍里,眼看进城的姑娘都被揩油摸了几下,她心下恨不能掐死这些狗东西。
只不过,还要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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