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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接受不断衰老再年轻的事实, 姜照一好像也学会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她甚至还给自己买了几身适合老婆婆穿的衣服,变老的时候她的五感也会跟着衰退一些,身体也不如恢复年轻形貌时的轻便, 她眼睛花得连根针都穿不过去, 画画还要戴上老花镜。
有的时候画得累了,她就会跟赵三春他们跑到隔壁的茶馆, 跟门口那堆老头老太太一块儿打麻将。
常在这里打牌的人都知道, 朝雀书店来了对老夫妻, 是李老板的亲戚。
那老太太要是来打牌,那老先生不一会儿就会出来,送吃的, 送外套,他们夫妻俩都不爱说话, 那老先生做什么都是沉默的, 好像他们之间本不必多言,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他们哪里知道, 老太太不爱说话,是怕自己暴露太过年轻的嗓音。
而一个燥热的夏季过半, 他们就再不见那对老夫妻从朝雀书店走出来了。
“赵先生啊,你们李老板的老亲戚好久没来打牌了哦。”
茶馆老板娘才给牌桌上添了茶水, 她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旁边的书店。
赵三春手里握着蜀中流行的另一种纸牌——“长牌”,又叫叶子戏,他闻声顿了一下, 随即摸了摸鼻子, 道,“他们啊,他们已经回老家去了。”
“咋就回去了哦?”他对面的老头不由抬起头, “咋说嘛我们和老太太也是牌友嘛,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嗦?”
“就是说嘛。”另一个中年女人也点头附和。
“……”
就算姜照一想跟他们告个别,她也变不回那副老太太的样子了啊。
这话赵三春到底也没说出来,只是讪笑了一下,“他们老家那边有点急事,那天走得早,也急得很。”
一听到说家里出了急事,这些牌友们也都点点头,表示了理解。
“他们这对儿老夫妻啊,可算是我见过最恩爱的了,看得人好羡慕,”老板娘提着茶壶,感叹道,“有几个人老了还能像他们这样的哦。”
说着她又问赵三春,“那李老板和小姜呢?这两天也没看到他们。”
“先生和照一回宁州了,”
赵三春从衣兜里抓了把蚕豆喂进嘴里,“那是照一的老家嘛,他们回去住几天。”
——
贺予星晨起便一直忙着打扫青梧宫,他累得满头大汗,这会儿肚子已经很饿了,才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包泡面,又想起姜照一他们是今天回宁州,就忙拿出手机拨通了视频通话。
姜照一接通视频,就看到手机屏幕上映出少年隽秀的面庞,他鬓发都已经被汗水沾湿,站在青梧宫那棵老槐的树荫下,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零碎的光斑,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露出笑脸,“照一姐姐,你们到宁州了吗?”
“到啦!”
姜照一也朝他笑。
贺予星注意到她后面的风景变幻,便好奇地问,“照一姐姐你这是去哪儿?”
“这是我家小区的小花园。”
姜照一还给他看了看假山水池里游来游去的红色锦鲤,最终镜头扫到了她身后的年轻男人。
贺予星立即喊了声,“先生。”
李闻寂轻轻颔首,应了一声。
“你就吃泡面吗?”姜照一顺着阶梯往上走,看到屏幕里贺予星摆在树下那张桌案上的泡面和碗。
“青梧宫要打扫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没时间去姑姑那儿吃。”贺予星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
但他才将手机用支架固定好,还没来得及扯开包装袋,就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从大门口走来。
“檀棋叔?”他喊了声。
檀棋手上提着一个木质食盒,走近便将食盒放在他面前,“你们凡人少个一顿两顿饭就会觉得饿,只吃那东西怎么行?”
“我从你姑姑那儿拿的。”
檀棋天生严肃脸,说这话时他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谢谢檀棋叔!”
贺予星满脸都写着开心,他将那包泡面放下,忙把食盒拿过来打开。
里面都是他爱吃的饭菜,想来是觅红亲手做的。
贺予星要吃饭,姜照一和他说了两句就挂断了视频,跟李闻寂走进最右侧的那栋单元楼,她将他手里的东西都接了过来。
走楼梯上了三楼,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那道门前。
“快跑。”伸手按响门铃的刹那,她连忙拉着李闻寂的手转身跑下楼梯,一口气跑到小花园里,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不打算跟他们见面吗?”李闻寂还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顺了顺气才开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或是想起在瑶池雪山,她看见的姜奚岚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她站直身体,“他们见了我,又会想起朝雀山上的事。”
“但是堂姐死了,我应该替她多照顾他们一些。”
姜照一今天回来这一趟,就是想给大伯和大伯母送一些东西,里面还压了一些钱。
盛夏的夜晚总不缺蝉鸣与蛐蛐交织的聒噪,霓虹灯影点亮这座小城,但投注在落地窗上的光影却被厚重的窗帘给阻挡在外。
朏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姜照一迷迷糊糊地从身边人的怀里钻出来,没一会儿却又被他伸手捞回去。
“李闻寂。”
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模糊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嗯?”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梦里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在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像才终于确定他是真实的。
“我做了一个梦。”
她说。
“什么?”他问。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明有点困,但她还是强撑着没有闭上眼睛,“我梦到我又变成老婆婆了。”
“你已经跳出轮回,”
他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不会再重复衰老了。”
“其实我现在觉得这个也没什么了,”
姜照一抱住他的腰,“我就是当个老婆婆,那我也能是一个快乐的老婆婆,你不知道,我牌友可多了,之前在雁西路,我每天可忙了,那些老头老太太还邀请我去跳广场舞,我一次都还没去呢。”
李闻寂沉默地听着,不自禁地弯了弯嘴唇。
她看见他笑,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顺势低头要来亲她的时候,她又一下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姜照一。”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你能跟我说说,你以前做凡人时候的事吗?”她趴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又抬头望向他。
“你想知道什么?”他垂眼看她。
“你说你只活到十五岁,而且一直都在岁阳关,没有下来过?”
“嗯。”
李闻寂应了一声,“没有武皇的诏令,我就不能离开岁阳关。”
他出生在武皇登基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出逃岁三载,也是在那一年被找到,重新囚于岁阳关。
他的母亲是跟随家族远渡重洋来到宁州定居的里兰人,在父亲出逃的那三年里,他们订了终身,成为夫妻。
即便祖母安定公主已经在武皇登基的前一年就去世,但他的父亲乃至于他,都仍是一支见不得光的血脉。
他十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
“她说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
李闻寂此时说起这些事,就好像作为凡人时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后来她病笃,长安的政变波及宁州,她自顾不暇。”
武皇存了要接他回长安的心思,但时年她病重,诏令还未抵达宁州,他便已经死在岁阳关。
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年少单薄的身躯终究无法抵抗血脉的宿命。
他生来是囚徒,死得也潦草。
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他说起这些事,语气十分平静,但姜照一在他怀里听着,却很不是滋味。
武皇以为将他留在岁阳关就是保护他,
可她一病倒,长安的政变之风就吹到了宁州,比诏令先到的,是李闻寂的死期。
他在岁阳关十五年,与世隔绝,从无交际。
他没有朋友,也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而皇权争斗,血腥不休,他面对的,是太多利益团体的虎视眈眈。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回到长安,也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
做凡人的时候,他从没有机会去好好看过这个人间,后来重生成为修罗神,他又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顾紧紧地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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