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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阿妈斯烱摇手,那就祈祷老天爷不要让我活到那一天。
蘑菇季快结束的时候,阿妈斯烱拿起手机,她想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她要告诉儿子,自己腿不行了,明年不能再上山到自己的蘑菇圈跟前去了。
她发现,这一回,跟她年轻时处于绝望的情境中的情形大不相同。心里有些悲伤,但不全是悲伤。心里有些空洞,却又不全是空洞。
两个小时前,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连摔了几跤。不是在雨后泥泞的倾斜的山道上不小心滑倒,也不是在草坡上被那些纠缠的草棵绊倒,是她的老腿没有力量支撑得住自己的身子而倒下的。倒下后,她也没有力气马上让自己站起身来,或是护住柳条筐中的松茸。她眼睁睁地看着倾倒的筐子中,松茸一只只滚出了筐子,滚下山坡。当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收捡那些四散开去的松茸时,又一次次感到膝盖发酸发软,终于又瘫倒在地上。阿妈斯烱倒在草地上,她支撑起身子后,雨后的太阳出来了,照耀着近处的栎树、杉树和柳树,照着远山上连成一片的树,满眼苍翠。而在这空蒙的苍翠之上,还横着一条艳丽的彩虹。她听见自己说,斯烱啊,这一天到来了。
阿妈斯烱在山坡上休息了很久时间,然后终于还是把那些失落的松茸捡回到筐子里,回到了家里。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身上弄干净了。这才拿起了手机。
这只手机是胆巴买来专门留给她的。
她从来只是在儿子,或者儿媳,或者孙女打来电话时,在叮叮当当的响亮的音乐声中拿起电话,和他们说话。也就是说,阿妈斯烱不知道怎么用手机往外打电话。夕阳西下时分,她拿着手机出了门,在村道上遇到一个人,她就拿出手机,请帮忙给胆巴打个电话,我要跟他说话。
人家说,阿妈斯烱啊,我们没有胆巴的电话号码。
直到在村委会遇见村长,这才让人家帮着把电话打通了。
她说,胆巴呀,看来我要把蘑菇圈永远留在山上了。
胆巴很焦急,阿妈生病了吗?
阿妈斯烱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但她没有哭,她说,我没有病,我好好的,我的腿不行了,明年,我不能去看我的蘑菇圈了。
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儿子,我不伤心,我坐在山坡上,无可奈何的时候,看见彩虹了。
阿妈斯烱听见胆巴说话都带出了哭声,他说,阿妈斯烱,我的工作任务很重,我离不开我的岗位,不能马上来看你!你到儿子这儿来吧!
阿妈斯烱因此很骄傲,她关掉电话,说,我有个孝顺儿子,我一说我的腿不行了,他就哭了。她从村委会出来,慢慢走回去家去,一路上,她遇到的五个人,她都说,我对胆巴说我的腿不行了,胆巴是个孝顺儿子,他都哭起来了。
第二天,丹雅就上门了。
丹雅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阿妈斯烱,我替胆巴哥哥看看望你老人家来了。胆巴哥哥让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阿妈斯烱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再也不能去找我的蘑菇圈了。
丹雅说,那么让我替你来照顾那些蘑菇吧。
阿妈斯烱说,你怎么知道如何照顾那些蘑菇?你不会!
丹雅说,我会!不就是坐在它们身边,看它们如何从地下钻出来,就是耐心地看着它们慢慢现身吗?
阿妈斯烱说,哦,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我知道,不就是看着它们出土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吗?
阿妈斯烱说,天哪,你怎么可能知道!
丹雅说,科技,你老人家明白吗?科学技术让我们知道所有我们想知道的事情。
阿妈斯烱说,你不可能知道。
丹雅问她,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蘑菇圈里的样子?
阿妈斯烱没有言语。
丹雅从包里拿出一台小摄像机,放在阿妈斯炯跟前。一按开关,那个监视屏上显出一片幽蓝。然后,阿妈斯烱的蘑菇圈在画面中出现了。先是一些模糊的影像。树,树间晃动的太阳光斑,然后,树下潮润的地面清晰地显现,枯叶,稀疏的草棵,苔藓,盘曲裸露的树根。阿妈斯烱认出来了,这的确是她的蘑菇圈。那块紧靠着最大栎树干的岩石,表面的苔藓因为她常常坐在上面而有些枯黄。现在,那个石头空着。一只鸟停在一只蘑菇上,它啄食几口,又抬起头来警觉地张望四周,又赶紧啄食几口。如是几次,那只鸟振翅飞走了。那只蘑菇的菌伞被啄去了一小半。
丹雅说,阿妈斯烱你眼神不好啊,这么大朵的蘑菇都没有采到。她指着画面,这里,这里,这么多蘑菇都没有看到,留给了野鸟。
阿妈斯烱微笑,那是我留给它们的。山上的东西,人要吃,鸟也要吃。
下一段视频中,阿妈斯烱出现了。那是雨后,树叶湿淋淋的。风吹过,树叶上的水滴簌簌落下。阿妈斯烱坐在石头上,一脸慈爱的表情,在她身子的四周,都是雨后刚出土的松茸。镜头中,阿妈斯烱无声地动着嘴巴,那是她在跟这些蘑菇说话。她说了许久的话,周围的蘑菇更多,更大了。她开始采摘,带着珍重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下手,把采摘下来的蘑菇轻手轻脚地装进筐里。临走,还用树叶和苔藓把那些刚刚露头的小蘑菇掩盖起来。
看着这些画面,阿妈斯烱出声了,她说,可爱的可爱的,可怜的可怜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精灵。她说,你们这些可怜的可爱的小东西,阿妈斯烱不能再上山去看你们了。
丹雅说,胆巴工作忙,又是维稳,又是牧民定居,他接了你电话马上就让我来看你。
阿妈斯烱回过神来,问,咦!我的蘑菇圈怎么让你看见了?
丹雅并不回答。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公司怎么在阿妈斯炯随身的东西上装了GPS,定位了她的秘密。她也不会告诉阿妈斯烱,定位后,公司又在蘑菇圈安装了自然保护区用于拍摄野生动物的摄像机,只要有活物出现在镜头范围内,摄像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
阿妈斯烱明白过来,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你们找到我的蘑菇圈了!
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阿妈斯烱,我们找到了。
阿妈斯烱心头溅起一点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刚刚闪出一点光亮就熄灭了。接踵而至的情绪也不是悲伤。而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种空洞的迷茫。她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有丹雅在跟她说话。
丹雅说,我的公司不会动你那些蘑菇的,那些蘑菇换来的钱对我们公司没有什么用处。
丹雅说,我的公司只是借用一下你蘑菇圈中的这些影像,让人们看到我们野外培植松茸成功,让他们看到野生状态下我公司种植的松茸怎样生长。
阿妈斯烱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亮光,她问,这是为什么?
丹雅说,阿妈斯烱,为了钱,那些人看到蘑菇如此生长,他们就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钱。
阿妈斯烱还是固执地问,为什么?
丹雅明白过来,阿妈斯烱是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她蘑菇圈的主意。
丹雅的回答依然如故,阿妈斯烱,钱,为了钱,为了很多很多的钱。
阿妈斯烱把手机递到丹雅手上,我要给胆巴打个电话。
丹雅打通了胆巴的电话,阿妈斯烱劈头就说,我的蘑菇圈没有了。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电话里的胆巴说,过几天,我请假来接你。
过几天,胆巴没有来接他。
胆巴直到冬天,最早的雪下来的时候,才回到机村来接她。离开村子的时候,汽车缓缓开动,车轮压得路上的雪咕咕作响。阿妈斯烱突然开口,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胆巴搂住母亲的肩头,阿妈斯烱,你不要伤心。
阿妈斯烱说,儿子啊,我老了我不伤心,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