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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动了动身子,床就吱吱作响。身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去去,从她床头旁的门里进进出出。她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从手臂上进入体内,使得她手脚冰凉。她想,也许,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冻住,变成一块冰,死去了。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双眼。但她真的没有再晕过去,也睡不着。而且,到了下半夜,她感到了饥饿。于是,斯烱哭了起来。
她不敢放纵自己,只是低声饮泣。因可怜自己而低声饮泣,所以,没有人听见。那时,医生护士已经不再频繁进出自己头顶旁边左拐的那个房间了。长长的走廊灯光昏黄,干净的水泥地闪闪发光。斯烱听法海哥哥描绘过灵魂去往佛国的路,就是一条长长的充满光的通道。斯烱想,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在往佛国去了。突然,她又意识到,灵魂去往佛国时,怎么会想到自己是在灵魂往佛国去?这下,她真正清醒了。
她一下翻身从病床上起来,把扎在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也扯掉了。她看见一粒血从针眼处冒出来,越来越饱满,在这粒血炸裂之前,她把手凑到嘴边,吸吮掉了。她起身走到床头边那道门前,并没有注意到有第二滴血又从针眼里冒出来。那道用红色写着32号的白门上有一块玻璃,当她手上的血滴在地上时,她正隔着玻璃门向里面张望。屋子里没有灯,但隐约可见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突然,屋里灯亮了。
是床上那个人伸手打开了床头上的一盏灯。
灯光照亮的是女组长的脸。这张脸,在白色的枕头和白色的床单中间,苍白,松驰,而又宁静。这情景让斯烱感动得又哭了起来。
组长抬手招她进去。
斯烱站在组长床前哭得稀哩哗啦。
组长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轻柔的声音说,斯烱,你不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组长脸上的神情又在往严厉那边变化了,斯烱赶紧辩解,我不是说你真的可怜,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组长的表情又变回到可亲可怜的状态了,她笑了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母亲也是一个佛教徒。只有佛教徒才会不知道自己可怜而去可怜别人。
斯烱低下头,捧住组长的手,哭了起来,我不该让你生气。
组长当然不承认是生气而吐了血,她说,不怪你,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肺结核,营养不良,超负荷工作,在你们村染上了肺结核。她抽回手,头重新靠上了枕头,也许,上面会让我回老家去养病了。这时,她看到了斯烱手上的血,她递给斯烱一团药棉,让她摁在手背上。组长说,你回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村里去了。
斯烱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不肯离开。
组长说,那你坐下吧。
斯烱就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斯烱也会在心里说,那是她这一辈子过得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在那几乎一切东西都是白色的病房中,组长的一张脸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她的黑眼睛和黑头发在灯下闪闪发光。她柔声说,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要送我一串蘑菇。我知道,机村人数你最会采蘑菇,给我说说蘑菇圈是怎么回事吧。蘑菇真的在林子里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
斯烱笑了。
斯烱说,蘑菇圈其实不是一朵朵蘑菇站成跳舞一样的圆圈。蘑菇圈其实就是很多蘑菇密密麻麻生长在一起。采了又长出来,采了又长出来,整个蘑菇季都这样生生不息。而且,斯烱说,本来以为今年采了,就没有了,结果,明年,它们又在老地方出现了。
组长笑了,是的,孢子和菌丝,永远都埋在那些腐殖土里,生生不息。
斯烱说,几年不采,它们就越来越多,圈子也越来越大,好多都跑到圈子外面去了。
斯烱又说,明年蘑菇季,我给你采最新鲜的蘑菇,你带着本子到我家来问话,我给你做最新鲜的蘑菇,牛奶煮的,酥油煎的,你想问什么话我都告诉你。
组长摇摇头,闭上眼,哑声说,医生说,我的肺都烂了,烂出了一个洞。明年你的蘑菇圈再长出蘑菇的时候,我说不定都死了。
面对如此情形,斯烱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她就那样木呆呆地静坐在组长床前。
过了很久,组长又睁开眼睛,你放心回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不会再来问你那些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斯烱走出医院时,天正是黎明时分。柳树梢头凝着晶晶亮的霜,河面上流着嚓嚓作响的冰。
从县城回机村的路真长。她从黎明走到黄昏,灰白的路还在脚下延伸,风吹动树林,发出尖利的哨声。饿得难受时,她从溪边上取一块冰,含在嘴里。冰不能饱肚子,但那锐利的冰凉却能使她清醒一些。半夜时分,她走到村子边上,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她看见一个人穿着厚皮袍,站在桥头上。那个人打开手电筒,照向斯烱的脸。然后,从耀眼的光柱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她没有听出来那是法海哥哥,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哭。直到他说,你要是不回来,叫我怎么能照顾阿妈和胆巴啊!
斯烱这才问,你是法海吗?
我是没有用的法海,没有你,我们一家人该怎么过活?
从昨天离家开始,斯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她扶着桥栏说,我走不动了,你回家去取点吃的来吧,我吃了才有力气走到家去。
法海真的就转身往家跑。
跑开一段,他又转身回来,说,我这个笨蛋,我这个笨蛋!他在妹妹身前蹲下,听妹妹舒一口长气,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背上,他才猛然起身,把妹妹背回了家里。
斯烱在哥哥背上哭了,又笑了。
斯烱记得,那天晚上,哥哥给她吃了多少东西啊!他总是搓着手说,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吧。后来,斯烱实在是一点也吃不下了,才让哥哥扶着到了儿子床边,一头栽下去,搂着儿子就睡着了。
斯烱不知道这一觉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眼醒来时,她知道,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晚上。她一睁眼,站在床前的儿子就跑开了,喊道,阿妈醒了,舅舅,阿妈醒了!
法海赶紧过来,告诉她,工作组长要见你,原先的那个刘组长。
斯烱梳头洗脸,完了,却坐下来喝茶。
法海很吃惊,你不去见工作组吗?
斯烱说,你想去,就替我去吧。
我去了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你就说,我家斯烱想离他们远一点。
法海后来真把这话对刘元萱组长说了。某天,他赶羊上山时,恢复了工作组长身分到的刘元萱出现在路口上,他说,怎么,我不是叫你转告你妹,我有事情要跟她交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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