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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满堂愕然。妮儿老师的课堂一向享有充分的学术自由,禹丁的表现相当失态。他虽然只是一名学生,却也是皇长子,所以他的反对有足够的分量。同学们虽然不服,但大都噤声。只有苏辛气愤地站起来想指责他,但妮儿老师轻轻摇头制止了苏辛。其后,妮儿老师没有再提过这个观点。

    禹丁虽然觉得对老师失礼,但并不内疚。他的干涉其实是对老师(那时他和妮儿之间已经有了私情)的爱护。妮儿因物学上的睿智和过人的美貌,一直被世俗皇室所宠爱,教廷也对她相当宽容。但是,如果她越过某条红线,那么,无论是她在物学界的赫赫名声,还是她勾魂摄魄的眼睛,都不能救她。妮儿老师对禹丁的心意其实也是清楚的,所以从未怪罪他的那次失礼。

    现在她在推行一个庞大的计划,以她的睿智,她当然不会不考虑到这个计划的所有结果——比如,发现了蛋房,还发现了蛋房中长眠的耶耶,发现耶耶长着大号的肚脐……教廷对寻找蛋房从不挂心,恐怕正是因为这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禹丁把妮儿从怀中推开,冷酷地说:“妮儿,也许你的主要目标并非发现蛋房,而是想确证耶耶是光身人?你想在普天之下掀起一波血雨腥风?妮儿你不要忘了,我虽然是一个百依百顺的情人,但我首先是世俗之皇。”

    这句话中蕴含着浓重的杀气。妮儿并不着慌,微微一笑,起身,开始穿衣服,也示意情人把衣服穿上。“禹丁,我尊贵的陛下,我怎么会忘记你的身份呢?所以嘛,让我们穿上代表各自身份的衣着,再进行以下的谈话吧,这样气氛更正式一些。”

    禹丁摸不透她的心思,但按她说的做了。两人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坐在一张书桌前。在红色的月光下,妮儿从书桌上拿过一本摊开的书,让禹丁看摊开的一页,“这就是那本最古版本的《亚斯白勺书》。你看这一节。”

    禹丁在月色中辨认着那段文字:

    耶耶说:

    我的卵生崽子们啊,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哪天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

    妮儿说:“我皇,我的情人,耶耶说的神奇知识是巫术或法术吗?教廷认为是这样的,但我觉得更可能是物学知识。也就是说,这位带着卵生崽子从蓝星来到息壤星的耶耶并非神人,而是一位杰出的物学家。他说的礼物肯定是海量的知识,可以让息壤星人在短时间内跃升数百岁乃至数千岁。禹丁,你对这个前景难道不向往吗?我知道你是向往的,你的内心与我相通,你了解物学进步对社会的意义。”见禹丁默然,她继续说,“我皇,你说得对,如果发现蛋房,确实有可能顺便发现某些有杀伤力的事实,比如确认耶耶是光身人——但主要是对教廷的杀伤力。对皇室来说,反倒可以借势而上,把权力揽过来,以你的强力统治,开启一个物学昌明的新时代。你意下如何?”

    这段言论是公然的谋反,禹丁十分震惊和震怒,但妮儿抢先说:“我皇,在发怒之前,先请你回答三个问题。”她停下来,直视着禹丁的眼睛,“第一,如果某种信仰建立在谎言基础上,它能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吗?第二,物学能够永远被监禁在宗教的监狱中吗?第三,”她加重了语气,“你是想做开辟一代盛世的伟大君王,还是想让你的后人永远从教皇手中乞讨皇冠?”她微微一笑,“别人说你是个耽于玩乐的嬉君,那不是真的你。比如,你一直对蛮夷部落的内附要求置之不理,并非你嫌麻烦,而是一种聪明的避嫌。你不想让你的国土扩张太猛,赶上和超过教廷的势力范围,惹得教皇对你出手。我说得对不对?禹丁啊,请你记住,如果我能看透你的内心,教皇就更能看透了。”

    这番话有效化解了禹丁的怒气,而且其内蕴的分量使他大为震动。尽管他一向知道妮儿不是凡人,但他还是没料到妮儿有如此的胆略,竟然不动声色地策划了一场对教廷的全面战争。禹丁师从妮儿十年,对物学的信仰是他的本心,而对宗教的信仰只是保护色。现在,妮儿为他指出了一条光明的路,虽然途中也有极大的凶险,但预期的收获更大,值得做一次尝试,否则他真的愧对妮儿的勇气。只是——他也对一向亲昵的妮儿有了畏惧之心。妮儿一向颇得老教皇的宠爱。尽管那位老人世事洞明、目光敏锐,肯定也想不到妮儿会有这样的密谋吧。

    妮儿端详着禹丁的表情,长叹一声:“我和你谈这桩密谋,说来颇对不起一向宠我的老教皇。但我不能因为感激他,就听任物学永远被宗教所监禁,也不想永远在他面前扮演一位女弄臣。不过我事先向你请求一个恩惠:如果你夺取了教廷的权力,请善待这位开明仁慈的老人。”

    妮儿这番话又使他的畏惧加深了一层——显然,妮儿完全洞察自己刚才的心理活动。禹丁陷入沉思,妮儿不言不语地等待着。禹丁最后做出了决断,但把这个决定深藏在内心中。他微微一笑,转为公事公办的口气,“妮儿老师,你想以物学手段来证明《亚斯白勺书》的正确,我对此很赞赏。”

    妮儿知道这种“官方表态”的内涵,也给出了“庄重的回应”:“对,我想为教廷立下一件不世功勋。”

    “这是件好事,我想你当然会征得教皇的同意。再说,蛋房所在区域位于天朝疆域之外,教廷的势力还多少能达到那儿。因此,如果你想去那里,教皇的许可是必需的。”

    “对,我已经向教皇提出求见,教皇让我明天去。”

    “如果教廷同意你的考察,他肯定会派得力教士与你同行。”

    “是这样的,我也很乐意。”

    “如果教廷同意,依照惯例,教皇会敦促我准备必要的物资和随行人员。我会遵奉教廷的指示努力筹备。我可以派三十名精锐的士兵,就让你熟悉的押述带队。”

    “那太好了,多谢我慷慨的陛下。”

    “但你知道的,这些士兵只听从随行教士的指挥,我是没办法遥控的。我只能在行前向押述下达一个私人命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全你的性命。”

    妮儿当然能听懂他的潜台词:如果教廷识破了你的真实意图,或者你因某种原因与教廷闹翻,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了。

    妮儿笑着点头,“我知道的。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的爱。”

    第二天,妮儿应约来到教皇所住的耶耶宫。她带着学生苏辛——他吃力地背着一只硕大的背囊,内里装着此次表演所需要的道具。这差不多成了惯例,每次教皇召她进宫觐见,总让她带来某件物学的新鲜玩意儿,或表演某个物学的小杂耍。这已成了教皇的爱好,而妮儿也很愿意配合。妮儿认为,凭着这些小杂耍,可以使教皇了解物学的最新进展,也可借此化解教廷对物学的敌意。比如几年前,她曾把新发明的望远镜送给教皇,教皇笑纳了,以后望远镜在社会上的推广就没有碰到太大的阻力。否则,难保某个宗教狂热分子不会以某种古怪理由(比如:不许卑贱的光身人窥视神的住所)来阻挠它的使用。这次,她更是精心准备了一个更刺激的表演。

    耶耶宫是按照《亚斯白勺书》中所描绘的蛋房所建,巍峨的球顶高高耸立。此时正是教皇每天接受信徒朝拜的时刻,满头银发的莫可七世站在塔楼的窗户后面,含笑向信徒们施福。宫殿前的广场上聚集着数以万计的信徒,他们俯伏在地,虔诚地跪拜,吟哦着《亚斯白勺书》上的经文。他们大都是衣着褴褛的光身人,也有衣着华丽的卵生人贵族。数万人的诵经声汇成低沉的声浪,隆隆地卷过广场。它反过来震击着每个信徒的心房,让他们更为亢奋,个个泪流满面。每个信徒都带着息壤星人必带的匕首和火镰,在起立跪拜中,两者常常发生撞击,汇成清亮的金属声浪。妮儿和苏辛也悄悄过去,加入朝拜的人群。

    物学家妮儿也是历史学家,对几千岁来教廷的罪恶和黑暗知之甚详。她知道在这座巍峨壮观的宫殿之下埋着多少冤魂,藏着多少丑恶。但公平地说,近百岁来,耶耶教已经逐渐开明,特别是莫可七世登基以来,大力提倡仁慈、包容、行善、谦卑,鼓励和资助艺术,对物学的发展也相当宽容(只要物学发现不影响到宗教的根基)。他还尽力推行一夫一妻制——这件事其实有违教规。因为,依《亚斯白勺书》的记载,耶耶只关心女人多生孩子,从未限制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虽然阻力很大,莫可七世仍坚决地推行着。

    不过依妮儿的看法,教皇在推行这件事时更重视女性的贞节观,而对卵生男人的纵欲相对宽纵,对此她难免有腹诽。

    妮儿多次蒙教皇召见,对这位年届七十的老人印象颇佳。但她在精心制订针对教廷的阴谋时并无内疚。她并没有想颠覆教廷,只是想削弱它,让它不再以僵死的教规来限制物学的发展,不再干涉日心说、生物演化论和电学。宗教应该缩回到教堂中,干它应该干的事——净化人的灵魂。这对社会、对物学,甚至对教廷的长远利益而言,都是好事。所以,她对禹丁说她要为教廷立下一件“绝世功勋”,也算不上是谎言。

    朝拜仪式结束,教皇照例在内庭接见她。虽然耶耶宫不可能全部用透明材料建造(《亚斯白勺书》说蛋房是通体透明的),但在球顶处还是尽可能多地设置了透明天窗,使幽深的宫殿内时刻沐浴着一方阳光。妮儿像往常那样除去外衣,穿一袭最性感的晚装来觐见教皇。以她的说法:智慧和美色是她唯一能贡献给教皇的礼物,而且教皇陛下对这两件礼物绝不厌烦。接近内庭时,她远远听见明亮的七弦琴声,是教廷乐师梅普在演奏,教廷诗人何汉为他击节。在场的还有宗教甄别所的执法尼微教士,此人是个狂热的信徒,妮儿与他的关系一向颇不融洽。正在奏琴的梅普远远瞥见妮儿进来,立即转换了乐曲,旋律由庄重沉稳转为缠绵谐谑。听到这首乐曲,在场的何汉,甚至教皇,都会意地微笑了。只有尼微厌恶地皱着眉,但鉴于教皇的反应,他也不敢表现得太过火。

    才气过人的诗人何汉也是著名的风流浪子,自然和同样风流的妮儿有过缠绵的一段。在情火熊熊燃烧时,他为妮儿赋过不少艳诗,从“圣洁妖娆的雪山双峰”唱到“黑草丛中神秘的生命之门”。这些艳诗广为流传,但流传最广的是这一首:

    你的目光能点燃教廷的帷墙,

    能屏蔽三个月亮的光芒;

    能烧沸七十岁男人的血液。

    从教廷到宫廷到民间,这首艳诗几乎无人不知。梅普干脆把它谱成歌曲,使其流传更广。现在他弹奏的就是这一首。

    虽然大家都知道诗句中的“七十岁男人”是暗指哪位,也有尼微这样的狂热教士为此义愤填膺,但教皇本人倒是一笑了之。这位老人自律甚严,比如他虽然喜爱美貌可人的妮儿,与她有多次私人性质的接见,但在两人见面时,从来都有人作陪,何汉、梅普和尼微都是经常的陪客。用妮儿的话调侃,教皇是“醉心赏花而从不折花”。由于他的自律,他有足够的道德优势对那首艳诗付之一笑。

    在缠绵谐谑的旋律中,她和苏辛行了跪拜礼,吻了教皇的手。教皇让她平身,用目光仔细刷过她的全身,从面庞到裸露的双肩、曳地的长裙、裙衩中隐现的玉腿、镂花皮鞋中纤巧的双足。她也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但就连这两样也比别人的精致,更像是女性的环佩,而非武器工具。妮儿像惯常一样,从容地微笑着,承受着老人烧灼的目光。

    良久,教皇叹息一声:“妮儿,你真是一个迷人的尤物啊!”

    今天这句赞语多少越出了教皇的身份,妮儿立刻应和道:“谢谢陛下的褒扬!社交界公认,对女人的美貌而言,陛下是最高雅的鉴赏家。如果陛下允许,我会把你的赞语刻成金字,拿到社交场合去炫耀。”

    教皇笑道:“以我的年纪而言,还是免了吧。但你的容貌确实迷人,连我都为之心动,何况那位血气方刚的世俗之皇。”

    妮儿笑着说:“那是位饕餮之徒,只会匆匆填饱肚子,哪里会像陛下这样细细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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