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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怎么不行?老师能吃鸡蛋,校长怎么不能吃猪肝?”话刚刚出口,玉叶老师的眼睛顿时变成了鸡蛋,而一张脸却早已变成猪肝了。

    玉米一到家就摊开了四十克信笺,她要把满腔的委屈向彭国梁诉说。玉米现在所有的指望都在彭国梁那儿了。玉米没有把家里的变故告诉彭国梁,那件事玉米不会向彭国梁吐露半个字的。玉米不能让彭国梁看扁了这个家。这上头不能有半点闪失。只要国梁在部队上出息了,她的家一定能够从头再来,玉米对着信笺说:“国梁,你要提干。”玉米看了看,觉得这样太露骨,不妥当。玉米把信撕了,千叮咛、万嘱咐,最后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国梁,好好听首长话,要求进步!”

    公社的放映队又来了。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窝子疼,玉米不打算去看电影了。玉米其实是爱看电影的,母亲倒是从来不看。那时候玉米还在心里头嘀咕,怎么人到了岁数连电影都不想看了呢。现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亲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说了,电影也实在是假得很,那么多的人挤在一块白布里头过日子,就一块白布,它知道什么是暖,什么是冷?这么一想玉米也觉得自己到了岁数了,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次岁数自然要长一次。人就是以这种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长大的,心同样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死掉的。这和年月反而没有什么关系了。

    刚吃过晚饭,玉秀偷了一把葵花子想早点出去,玉米把她拦住了。玉米不让玉秀这么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电影,玉秀都要去抢位置。大白布还没有扯上去,玉秀扛着板凳已经把放映机前最好的位置抢下来了。玉秀每次能抢到地盘,当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说到底还是人家让着她。现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让她显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现在的光景,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拦着,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没有听玉米的,却撂过来一句话,说:“你烦不烦,你看看我有没有带板凳?”玉秀是个聪明人,这丫头还是知道深浅的。玉米说:“那你也得把玉叶带上。”玉秀说:“我不带,她自己又不是没长腿。”玉米说:“你带不带?要不哪里也别想去。”玉米现在绝对是家长了,声音一大肯定是说一不二。玉秀这一回没有顶嘴,顺手又多抓了两把葵花子。老三玉秀带着老五玉叶,老二玉穗带着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顾自,老七玉秧留在家里睡觉。这样安顿完了,玉米点上煤油灯,抱着王红兵来到了母亲的床前。母亲瘦了,然而,这种瘦倒没有体现在脸盘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面部的皱纹上。施桂芳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地都挂了下来,呈现出水往低处流的格局。一句话,一副哭丧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子端到母亲的面前,施桂芳说:“玉米,往后别炒了。”玉米说:“为什么?”施桂芳说:“别丢那个人了。”玉米看着自己的母亲,厉声说:“妈,你不能不吃。”母亲说:“这是怎么说的?”玉米说:“吃给别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玉米感觉出来了,母亲的拍打有劝解的意思,更多的却还是认命的意思。玉米站起来了,说:“妈,为了我们,你就当药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来。虽说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但是这样安心地和玉米说说话,还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么说,有这样一个女儿和自己说说话,打通打通心里的关节,多少能够祛痰化淤。夜很静了,是那种清心寡欲的静,施桂芳听了一会儿,却听出了孤儿寡母的那种静。王红兵已经睡着了,在玉米的怀里乖巧得很。施桂芳接过来,端详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稳,没心没肺的憨样。施桂芳抬起头来再看玉米。灯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张脸,玉米的半个侧面被油灯出落得格外标致,只不过另外的半张脸却陷入了暗处,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见首不见尾的深不可测。这时候外面吹过了一阵风,把电影里枪炮的声音吹到这边来了。玉米伸长了脖子,侧着耳朵,十分仔细地从枪炮声中分辨飞机俯冲的声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这一刻的心思,说:“去看看吧。”玉米没有动,只是望着灯芯,目光专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灯芯顺着施桂芳的叹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着她了,心思早已经坐飞机了。房间里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张明亮的脸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连串的馊嗝,同时用力拍打着床面,说:“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母亲的突发性举动没有一点由头,没有一点过渡,吓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亲,“呼”地一下吹灭了煤油灯,说:“早点睡吧。”

    玉穗带着玉苗回家的时候玉米已经偎在枕边睡了一小觉了。接下来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关照她们几个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实是玉叶,玉叶这丫头真是个嘎小子,懒得很,你要是不逼着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钻进被窝一焐,一双脚臭得要命,身上还臊烘烘的。玉叶由玉米带着睡,除了玉米,谁还肯和玉叶的那双臭脚裹一个被窝?电影已经散了,玉叶还不回来。一定是玉秀拉着玉叶在外头疯。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叶陪着,回家之后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别人的头上扣。等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没什么动静了,玉秀和玉叶还没有回来。玉米生气了。玉米披上棉袄,拔上两只鞋后跟,怒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玉米最后在打谷场的大草垛旁边找到玉秀和玉叶,电影早就散场了,大草垛的旁边围了一些人,还亮着一盏马灯。玉米大声喊:“玉秀!玉叶!”没有声音回应。草垛旁边的脑袋却一起转了过来。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转过来的脸被马灯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悬浮在半空,呈现出古怪的明暗关系。他们不说话,几张脸就那么毫无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气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胸口迅速地飞蹿。玉米走上去,人们让开了,玉秀和玉叶的下身一丝不挂,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叶的身上到处都是草屑,草屑缀满了乱发、牙缝和嘴角。玉秀一动不动,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却已经死了。玉米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张大了嘴巴,望着她的两个妹妹。围在旁边的人看了看玉米,丢下马灯,一个又一个离开了。他们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无一人,但更像站满了人。

    玉米跪在地上,给她们穿上裤子。玉秀和玉叶的裆部全是血,外加许多黏稠的液汁。她们的裤子上洋溢着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气味。玉米用稻草帮她们擦干净,拉紧她们的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玉米拽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在黑色的夜里往回走。马灯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马灯照出了一轮金色的光轮。一阵夜风吹了过来,吹乱了玉米的头发,几乎盖在了脸上。玉秀和玉叶都哆嗦了一下。她们在夜风的吹拂下像两个摇摆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面前,一把揪紧了玉秀的双肩。

    玉米问:“告诉我,谁?”玉米扳着玉秀的肩头,拼命摇晃,大声问:“是谁?”玉米摇晃玉秀的时候自己的头发却汹涌澎湃,玉米吼道:“——谁?!”

    玉叶接过了问话,玉叶说:“不知道。好多。”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彭国梁远在千里之外,然而,村子里的事显然没有瞒得过彭国梁。彭国梁来信了,他的来信只有一句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虽然远隔千里,玉米还是感受到了彭国梁失控的体气,空气在晃动。玉米差不多被这句话击倒了,全身透凉,没有了力气。玉米无端地恐惧了。玉米看到了一只手,这只手绕过了玉秀还有玉叶,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阳光普照,但那只手却伸手不见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里的人不仅替玉米看彭国梁的信,还在替玉米给彭国梁写信。玉米怎么回答彭国梁呢?这样的问题玉米如何说得出口呢?玉米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人都想呆了。彭国梁现在是玉米和玉米家最后的一根支柱,他这架飞机要是飞远了,玉米的天空真是塌下来了。玉米把四十克信笺摊在桌面上,团了好几张,又撕了好几张。玉米发现这一刻自己只是一张纸,飘飞在空中,无论风把她抛到哪儿,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被撕毁,就是被踩满了脚印。哪一只脚能放过地上的一张纸呢?脚的好奇心决定了纸的命运。夜深人静了,玉米把红管英雄牌铱金笔捏在手上,她其实并不想写信,只是以这种空洞的方式和彭国梁说说话。玉米憋了很久,却发现信笺上已经写着一行话了,这句话把玉米自己都吓了一跳。玉米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特别地大胆,特别地放纵。信笺上是:“国梁哥,我的心上人,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玉米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已经厚了,这样的话也有胆子说了。玉米想了想,壮起胆子,又写下了一行:“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写到第二遍,玉米的胸脯拼命地向外鼓了。她望着灯芯,拿灯芯当彭国梁,好让彭国梁亮亮地、暖暖地在她的面前立正。玉米又写了一行:“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玉米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前前后后就是这一句。这是玉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需要有加倍的力气才敢说得出。玉米从来没敢说过,玉米终于把它说出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呢?就是从头再说,玉米还是这一句,只有这一句,就是这一句。玉米一口气写了五页纸,因为信笺只有最后的五页了。五页纸上写的全是同样的一句话。第二天的上午玉米把这五页纸横着竖着又看了几遍,看到最后玉米自己都不敢再看了,一页一页的泪。玉米告诉自己,要是心底的话国梁哥还是听不见,那只能是山太高,水太长,说什么也是白说了。玉米把信寄了出去。信件寄出去之后玉米还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但是没有找到。那就坐下来歇歇吧。玉米坐在那儿,后来睡着了。玉米睡着了,坐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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