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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心血来潮。
有庆家的望着洗好的东西,一大堆,又发愁了。她必须汰一遍。可她实在弯不下腰了。腰酸得很。有庆家的只好打起精神,拿了几件换身的衣裳,来到了码头。刚刚汰好有庆的加褂,有庆家的发现玉米从水泥桥上走了过来。从玉米走路的样子上来看,肯定是刚刚送走了彭国梁。玉米恍惚得很,脸上也脱了色。她行走在桥面上,像墙上的影子,一点重量都没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样过桥居然没有飘到河里去。有庆家的想,玉米这样不行,会弄出毛病来的。有庆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桥头。玉米过来了,有庆家的堆上笑,说:“走啦?”玉米望着有庆家的,目光像烟那样,风一吹都能拐弯。玉米冷得很,不过总算给了有庆家的一点面子,她对着有庆家的点一下头,过去了。有庆家的一心想宽慰玉米几句,但是玉米显然没有心思领她的这份情。有庆家的一个人侧在那儿,瞅着玉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个晃动的黑窟窿。有庆家的慢慢失神了,对自己说,你还想安慰人家,再怎么说,人家有飞行员做女婿——离别的伤心再咬人,说到底也是女人的一分成绩,一分运气,是女人别样的福。你有什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玉米离开之后有庆家的跑到猪圈的后面,弯下身子一顿狂呕。汤汤水水的竟比早上吃下去的还要多。有庆家的贴在猪圈的墙上,睁开眼,眼睫挂了细碎的泪。有庆家的想,看来还是病了,不该这么恶心。这么一想有庆家的反而想起来了,这两天这么不舒服,其实正是想吐。有庆家的弯下腰,又呕出一嘴的苦。有庆家的闭上眼,兀自笑了笑,心里说,个破烂货,你还弄得像怀上小支书似的。这句作践自己的话却把有庆家的说醒了,两个多月了,她的“亲戚”还真是没有来过,只不过没敢往那上头想罢了。转一想,有庆家的却又笑了,挖苦自己说,拉倒吧你,你还真是一个“外勤内懒”的货不成。
医生说,是。有庆家的说,这怎么可能。医生笑了,说你这个女的少有,这要问你们家男人。有庆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个月有庆在水利工地上呢。有庆家的眼睛直了,有庆再木瓜,但终究不是二憨子,这件事瞒得过天,瞒得过地,最终瞒不过有庆。要还是不要。有庆家的必须给自己拿主张。
有庆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饭,看着有庆吃下去。掩好门,顺手从门后拿起了捣衣棒。有庆家的把捣衣棒放在桌面上。有庆家的说:“有庆,我能怀的。”有庆还在扒饭,没有听明白。有庆家的说:“有庆,我怀上了。”有庆家的说:“是王连方的。”有庆听明白了。有庆家的说:“我不敢再堕胎了,再堕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庆家的说:“有庆,我想生下来。”有庆家的说:“有庆,你要是不答应,我死无怨言。”有庆家的看着桌面上的捣衣棒,说:“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庆最后一口饭还含在嘴里,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庆站起身,拿起捣衣棒。有庆把捣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捣衣棒还要粗,还要硬。有庆家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有庆已经不在了。有庆家的慌了,出了门四处找。最后却在婆婆的茅棚里找到了。有庆家的追到茅棚的门口,看见有庆跪在婆婆的面前。有庆说:“我对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种。”有庆嘴里的那口蛋炒饭还含在嘴里,这刻儿黄灿灿的喷得一地。有庆家的身子骨都凉了,和婆婆对视了一眼,退了回来。回到家,从笆斗里翻出一条旧麻绳,打好活扣,扔到屋梁上去。有庆家的拽了拽,手里的麻绳很有筋骨。放心了。有庆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脚蹬开脚下的长凳。
婆婆却冲开门进来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见儿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庆家的双腿,往上顶。婆婆喊道:“有庆哪,快,快!”有庆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后的几分钟里他都经历了什么。木头木脑的,四处看。有庆把媳妇从屋梁上割下来,婆婆立即关上了屋门。老母亲兴奋异常,弯着腿,张开胳膊,两只胳膊像飞动的喜鹊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压低了嗓子,对儿媳说:“怀上就好,你先孵着这个,能怀上就好了哇!”
春风到底是春风,野得很。老话说“春风裂石头,不戴帽子裂额头”,说的正是春风的厉害。一年四季要是说起冷,其实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后。三九四九里头,虽说天冻地冻,但总归有老棉袄老棉裤裹在身上。又不怎么下地,反而不觉得什么。深秋和春后不一样,手脚都有手脚的事,老棉袄老棉裤绑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来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难免要薄。深秋倒是没什么风,但是起早贪黑的时候大地上会带上露水的寒气,秋寒不动声色,却是别样地凛冽。春后又不一样了,主要是风。春风并不特别地刺骨,然而有势头,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个光秃秃的枝头都弄出哨声,像号丧,从早号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树像一大堆的新寡妇。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风捣的乱。
麦子们都返青了。它们一望无际,显得生机勃勃。不过细看起来,每一片叶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来的还是寒气。春天里最怕的还是霜。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会有一场春雨。所以老人们说,“春霜不隔三朝雨”。虽说春雨贵如油,那是说庄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几天,还不好好下,雾那样,没有瓢泼的劲头,细细密密地缠着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湿漉漉的,连枕头上都带着一股水汽,把你的日子弄得又脏又寒。
王家庄弥漫着水汽,相当濡。风一直在吹。人们睡得早,起得迟,会过日子的人家赶上这样的光景一天只吃两顿。这也是先辈的老传统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多睡觉,横着比竖着扛饿。吃得少,人当然要懈怠了,这就苦了猪圈里的猪。它们要是饿了不可能躺下来好好睡觉的,它们会不停地喊。猪喊得很难听,不像鸡,叫起来喜喜庆庆的;也不像狗,狗的叫声多少有那么一点安详,远远地听上去让人很心安。猪让人烦,天下所有的猪都是饿死鬼投的胎。猪是会含冤的庄稼,要不就是不会抽穗的肉。
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天黑了,王家庄宁静下来了。天又黑了,王家庄又宁静下来了。
出大事了。
王连方被堵在秦红霞的床上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王家庄静悄悄的,只有公猪母猪的饿叫声。烧晚饭的光景,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冒着炊烟,炊烟缠绕在傍晚的雾气里头,树巅的枝杈上都像冒着热气。其实蛮祥和的。突然来了动静,王连方和秦红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只怪秦红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后人们都说,秦红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窍!你喊什么?喊就喊了,你喊“杀人”做什么?王连方要是碰上一个聪明的女人肯定过去了,偏偏碰上了这样一个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红霞的婆婆突然喊:“杀人啦,杀人啦!”村子里的水汽重,叫喊的声音传得格外远,分外地清晰。左邻右舍们操起了家伙,一起冲进了秦红霞的天井。秦红霞的男人张常军在河南当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队上解决了组织问题,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该退伍了。张常军不在,邻居们平时对红霞一家还是相当照顾的,她的婆婆喊“杀人”,这样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面。秦红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气不接下气,光会用手指头指窗户。窗户已经被秦红霞的婆婆拉开了,半开着,门却捂得极死。天井里站的全是人。拿扁担的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窗户跟前,而扛着钉耙的急不可耐,一脚把门踹开了。王连方和秦红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却是徒劳,没有一个纽扣扣得是地方。王连方虽说还能故作镇静,到底断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飞马”香烟,说:“抽烟,大家抽。”
这怎么抽?
形势很严峻。平时人家给王连方敬烟,王连方还要看看牌子。现在王连方给别人敬的是“飞马”,他们都不抽。形势很严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