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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将家里东西仔细重新造了册,过了一日便带了件小碧玉狮耳炉去了赓雪斋。掌柜的姓岳,五十开外中等身长,一张圆笑脸,是见人便笑的和气生财的样子。生意人眼毒,见她进来迎上来招呼:“敢问小姐是不是光顾过小店?”
南舟点点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便开门见山要出货,先将狮耳炉和册子从匣子里拿出来。岳掌柜看了她的册子,知道是大宗买卖,将她让到里间去请赓雪斋的东家。
东家姓吴,瘦高身材,一把山羊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拿着放大镜同岳掌柜一起对着香炉仔细端详。
因为天热,岳掌柜打开了电风扇。那风扇一吹,南舟带的册子便被吹到了地上。她穿了件翻领夏衫,见册子掉了地便俯身去捡,脖子上的坠子就顺势滑了出来。吴老板同岳掌柜的眼睛同时一亮,互看了一眼,岳掌柜笑问道:“南小姐这块玉可是稀世珍品啊,不知道是不是也打算一同出了,可否先借来一观?”
南舟怔了怔,偏了偏身子将坠子重新摆回衣领内,歉意道:“真是抱歉,这个坠子不卖的。”
两人遗憾地互看了一眼,表示理解。岳掌柜人是笑模样,吴老板也少市侩气,看着就是本分的生意人。价格谈得很轻松,没费什么口舌,估价都在南舟心理底价之上。几人约好了日子去南家看货,一切无误当场就可交付货款。
隔日岳掌柜带着几个伙计准时登了门,将物件一件一件细细看过,然后出了价,拿给南舟过目。南舟见他价格出得相当厚道,也没有再讨价还价。岳掌柜叫伙计把东西收好放进箱子里,装上了马车。开了一张支票给她,人就走了。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能把裴家的债还了,不饬于摆脱了一场恶梦。
赓雪斋的马车离开南家,一直来到了凯旋路十七号。岳掌柜下车拍门,胡管家已经被知会过,见是赓雪斋的字号,便敞开大门放他们进去。
岳掌柜招呼伙计把东西卸下了车,抬进了客厅里。胡管家将他领进书房,岳掌柜摘了帽子稍稍弓了弓腰,“江先生,东西都带过来了。货是好货,虽然收的不便宜,也不算亏本买卖。若是藏着私玩,更是上算,毕竟千金难买心头好。”
“南小姐没有起疑心吧?”
“应该没有。”
江誉白从桌上拿了支票给他,“辛苦岳掌柜了。这是货款,还有两成的佣金。”
“哪里哪里,多谢江先生信得过小店才是。”岳掌柜见他一掷千金的做派,又是这样神神秘秘的,只当是公子哥追求落难的小姐。不过心里敞亮,嘴上可不会说。两人客套了几句,岳掌柜便带着伙计走了。
江誉白踱到了客厅里,胡管家拿着册子正核对数目。他随意拿了件东西看了看,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真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去上门讨要。这样的东西不给点厉害,谁舍得吐出来?
到了下午,东西都清点完毕。胡管家捧着一件紫砂壶到他面前,“四少,这件册子上写的是时大彬梅花壶,老爷子可不就是喜欢这些?您瞧瞧哪天过去大宅,带过去孝敬老爷子?”
江誉白接过茶壶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哂笑了一声,“那也得见得着啊。”
胡管家闻言也不再说什么,捧着东西正要退下,江誉白又叫住他,“胡叔您说的对,那麻烦您帮我包起来吧。”
胡管家点头称是退了下去。这边刚把东西都入了库,那边门房说有位姓南的小姐来找四少。胡管家让他把人请进来,他又去同江誉白通报。
江誉白本打算去南家寻她,没料到她自己先过来了。他从楼上下来,刚转过楼梯就瞧见南舟亭亭地站在当厅。白色的立领小衫,萱草黄色的洋裙,腰线收得人纤纤袅袅,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那确实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从心底里发出的,又浮到了唇边,怎么都伪装不了也控制不住的笑。带着甜味的。
他为她做这些原不过三分答谢,三分男人骨子里孜孜不倦的“救风尘”的恶趣味,无关乎男女与情爱。只是这一瞬间,那个笑就闯进眼里、甜到骨头里。突然想着,为着看这么一个笑,也是值了。
“有喜事?”
“嗯!大喜。东西都卖出去了,价格很合适,过几天等银行到了账我就能还清债了。”
“那果然是天大的喜事,先恭喜你了。”
南舟难掩心里的愉悦,唇角的笑意更深。见他走下来了,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个小锦盒,“坠子还给你。我用水泡过了,还换了一条绳。你戴一下,看看长短。哦,原先那条绳子也在里头。”
江誉白一怔,这样大张旗鼓地来还坠子。
见他不动,她又往前递了递,“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么好随便送人?你敢送,我可不敢收。”她语气俏皮,是给双方都留一点余地。
她不肯收,他也不好强人所难。打开盒子,坠子配了条秋香色的丝绦,结打得又结实又整齐,比从前那条红绳顺眼多了。他试着戴了一下,长短刚合适。
“真是有劳南小姐了。先前那条绳子原也想换,只是一直偷懒。那今天我请你吃饭。”
南舟莞尔一笑,“咱们一见面净吃了,那不就成了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也好,你看天底下能说到一起的人不少,能吃到一处的可不多。对了,上回你说的那条什么街来着,看看有没有我没吃过的。”
南舟想了一想,笑道:“还真有。不过还是我请你吃吧,不值什么钱,我怕你的大钞人家找不开。”
清平路两旁食铺林立,人声鼎沸。沿街到处是叫卖吆喝声,灯火朴素却也通明亮眼。饭菜的香气飘了整条街,是更烟火气的繁华热闹。
南舟领着他进了间饭馆,门脸不大,走进去却有十几二十桌。放眼一看,桌桌有客。正巧有桌客人刚离席,空了位子出来,店伙计便领着二人坐下。见男客人高马大身姿挺拔,随便一件白衬衫也能穿得像广告画上的洋人模特,伙计情不自禁又将座位擦了又擦。
南舟看了看柜台上的菜牌子,“那今天我做东,菜我也来做主点啦,尽量保证是你没吃过的。”
江誉白没什么意见,他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好奇地四下望了望。回过头来看见她拿了热茶正给他烫碗筷汤匙,他忙把茶壶从她手里接走,“有男士在,怎么能让女士做这样的事情?”然后他替她烫起碗筷来。
南舟轻笑,想他是个清贵的少爷,怕他不习惯这样的地方。“我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的时候别扭极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干净。后来吃的多了,再去别处环境优雅、菜也精致讲究的地方,总觉得差了一口味儿。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去其他的地方吃。”
江誉白笑道:“南小姐多虑了,没有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伙计端上四五盘菜,居然还有白粥。其他的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有一盘,里面堆着一粒一粒灰色的东西。江誉白夹了一个看了半天,觉得像个肥虫,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这个是什么?”
南舟笑得狡黠,“震州特产,你尝尝?”
他眉毛蹙了起来,觉得这东西诡异的很,“你确定这个能吃?”
“不能吃人家怎么敢在店里卖?”
说的也是。江誉白决定放心地试一试,南舟正要接着说下去,没料到他直接放进了嘴。
一口咬下去,江誉白的眉头立刻皱在了一起。浓厚的腥味和辣嘴的黄酒味一下充斥了整个口腔,过了片刻,像吃了臭虫一样的后味漫上来。他想吐出来,可南舟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一副“是不是很好吃”的表情,让他觉得大概应该多咀嚼一下,才能体会出此中真味。于是他又试着嚼了几下。但那感觉实在太难以言喻,最后只得生无可恋地地囫囵咽了下去。
江誉白猛喝了一杯茶,还是觉得嘴里味道太销魂,拧着眉头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黄泥螺,震州特产。好吃吧?”
江誉白目光复杂,“这个简直太可怕了。”离“好吃”两字有十万八千里。
“你吃得太快,把壳子也吃了……”南舟忍笑道。
“.…..”
南舟赶忙倒了杯茶给他,他又一口喝完了,还是觉得嘴里味道让人万念俱灰。可旁边桌几位食客也正在吃这么个东西,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甚至以为他们吃的不是一种东西。
“不要吃壳子的?”
“当然不吃啦。那,这样吃,从尾巴嘬进去,然后用舌头顶住壳和沙,再把它们剔除去,再唆一下肉,吐掉壳子喝口白粥。”南舟夹了一个,给他示范怎么吃。
为了让他看清楚,动作做得又大又夸张。江誉白很想掌握一下吃东西的技巧,只是目光却被她舌头缠住了。小小的舌尖又添又唆的,看得有点要命。
他往回扯了扯飘远了的思绪,也学着吃了一个。虽然没掌握要领,但还是成功的把螺肉给吃到了嘴里。居然不是绵软的口感,而是筋道爽脆的。他正嚼着呢,南舟赶紧舀了一勺白粥递到他面前,笑意融融地催他,“快喝、快喝。”
满堂喧哗有一瞬间的静止,好像只有眼前的人是鲜活的。
他乖顺地喝了下去,这一下突然有了感觉——配着白粥,倒是味道一绝。
“怎么样,好吃吧?”
他赞许地点点头,有点悟出秀色可餐的妙处来。南舟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又指着另一盘黄灿灿的菜,“再试试这个蟹糊。不过现在不是螃蟹季节,回头到了中秋膏肥的时候更好吃。我姆妈最会做这个了,我小时候不爱吃饭。但是她一做这个,我就能吃下三碗饭。姆妈说,多吃螃蟹以后横着走。”
“那我也赶快多吃一点,以后也争取能横行霸道。”他克制住漫上来的笑意,吃了一勺。鲜浓酸辣,是很下饭。
两人几乎把饭菜都扫了个干净,出饭馆的时候都有点觉得吃得过了。看对方的时候,似乎觉得眼前人都圆润一点。
“实在是吃多了,要不咱们走走消消食?”江誉白提议道。
南舟自然是没意见的。无论回家早晚,横竖三姨太都有话说,她宁可在呆在外头。两人从清平街逛着逛着,就到了城中最繁华的广宁街。街道两旁的路灯、霓虹照得街面亮如白昼,隐约可听见音乐的大世界舞厅,人头攒动的佳佳大戏院,食客不绝的广德楼——又是另一番喧嚷热闹。
刚才吃东西是过瘾,但腥味却跟着人经久不散。夏天又热,身上的味道实在不雅。路旁有个卖花的老太太,篮子里摆着好几种花。白兰花和栀子花都将放未放的,但花香却是袭人。南舟瞧见了卖花婆婆,快走了两步过去,蹲下身挑了两朵白兰花,用小别针别在了自己身上。
她这边给了钱,正等卖花婆婆找钱的空当,一转头看见江誉白正瞧着她笑,便问:“你要不要买一朵戴着避避味道?正好不要婆婆找钱了。”
“怎么好叫小姐送花?”江誉白也挨着她身旁蹲下去,看了看花篮子里的花,又偏过头看了看南舟,然后选了一枝米兰。
两人一同站起身。
“这个可没办法别在衣服上。”南舟看着他手里的花笑道。她出门的时候斜斜编了一条辫子,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搅着发尾。
江誉白心头一动,抬手便将那一枝米兰插在了她鬓边。“这样就从头香到尾了。”
满是金黄色米粒大小的一串花枝,同嫩绿的叶子交缠在一起。插在乌黑的发间,人同花一样清馨。
虽然是给她簪花,但他却是很有礼貌地站得远,手指也没碰到她分毫。要说这动作不算过分,但他身上的气息同温醇的笑意一起扑面过来,顿时便有了些说不出的亲昵。南舟的呼吸滞了一下。
等他插好了花,正想端详一下,却看见她白皙的小脸红透了。南舟抿着唇圆睁着眼睛看他,似乎有点呆住了。
卖花的老太太笑着道:“姑娘头发好看,这花衬得人也好看,先生好会挑!”
江誉白又付了钱,谢过老人家。忍不住一点得意,“瞧,人家夸我眼光好呢。”
可那也不能给她戴花呀,这不都是郎情妾意的情侣们才做的事情吗?
姑娘有点呆,一点都不是平时的机灵样,笨笨傻傻的。脸上两坨红晕终于叫他反应过来,刚才确实是逾越了,但确实没有轻佻的意思。江誉白忙解释道:“我不是那种人。”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知道对于正经人家的姑娘来说,狎妓宿娼绝对于品行有污。但南舟的表情更茫然了,她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上回在妓院,不是去找姑娘的。”
南舟明白过来,腮边红意更盛,却又觉得好笑,他真不必同自己解释什么。但他的解释却也让她感到莫名的快乐,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胸前的白兰花,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垂着头笑。
“二爷,二爷?”
广德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通平号的东家陈国松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裴仲桁这才把视线从窗口处挪了进来。
他原不知道南舟是有男朋友的——应该是男朋友吧?笑起来又乖又软的样子,可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平常张牙舞爪的,原来也有乖猫的样子。
“二爷您怎么看?”陈国松又问了一句。不敢太急切,但声音里的焦灼却一览无余。
裴仲桁缓缓抿了口茶,“陈老板,老实说船运生意我没做过,兴趣也不大。”
陈国松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面前的人油盐不进,他口干舌燥地说了许久了,对方既不走,又不愿意接手他的生意。陈国松瞧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外头好一阵了,这会儿目光又飘过去了,不知道这外头有什么好看,于是也探过去看了看。
路上行人是不少,可没什么热闹事发生,也不见什么亮眼的漂亮女人。陈国松转过头来接着道:“二爷,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哪!现下哪儿都不太平,南来北往的货,旱路多少劫道的,反而水上更可靠。这哪里一打仗,粮、盐、茶、大豆、生丝、布料,都得南下北上,谁能运得动货谁就盘得活钱。那些个土匪、军阀、政府军,谁都离不了这些。我知道二爷生意做得大,但谁同钱过不去呢,您说是吧?
“既然是个摇钱树,陈老板怎么这么舍己便宜了旁人?”
陈国松一叹气,“老实同二爷交个底,通平号原也不是我的祖产,是南家的老号。南家祖上做过漕运总督部院的督粮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用自己家的船运官家的粮,只赚不赔的买卖。南家最鼎盛的时候可是有六七十条船,听说道光年间一条粮船一年的包银都到了七八百两白银。后来运河淤阻,漕运改走海运。但南家几代积攒的银子也是多的花不完,买地、买铺子,光这两处每年的收入也是叫人咋舌的。
可惜啊,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是南老爷成了亲就跑到外地去衙门做个小文官,家里的生意都是南夫人周氏打理。周氏一个妇道人家能力也有限,渐渐地就关了不少铺子,船运这里就只剩十来条船走海运,算是留点传承。但靠着几个庄子的租子,也过得富足。那南老爷最是个会享乐的,辞官后带了六七个老婆回来,后来又讨了几个,也是不管生意只管挥霍的。到了南家大少爷接管生意,那就更没法说了,反正也是个败家子。
他家大少爷早些时候急着兑银子,抛了股份。我呢,当时只瞧着是个赚钱的生意,也没查清楚就接手了。谁知道接到手里才发现里头管理得乱七八糟,柜上得力的掌柜和伙计都叫南大少给挤兑走了,经营的一塌糊涂啊!
我苦撑了两三年,再撑下去家底都要败光了。我儿子也大了,要接我去香江养老。他在那边做了厂子,买美国机器、请洋人工程师,哪不是需要大笔的款子?我寻思着与其把钱费在这上头,不如卖了,把款子交给孩子挣个好前程。
我年纪不小了,早没了雄心壮志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爷您不一样,震州码头是四爷的天下,荐头、扛工、商户都被四爷料理的服服帖帖、整齐有序。您想,码头有四爷罩着,自家人看着自家生意,光成本也能下去不少。二爷您又是个懂经济的,同英国人关系又好。通平号要是让二爷经营,那还不财源滚滚的?……”
裴仲桁还是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直到江誉白和南舟消失在他视线里后,他才转了目光回来。杯盖撇开飘过来的茶叶,静静地喝了一口茶。
陈国松说得口干舌燥,但看裴仲桁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料想大概是没戏了,人便有些颓然。他无奈地也端起了茶润嗓子,想着该去找谁来买自己的铺子。不料裴仲桁放下了茶杯,缓缓道:“那就这样吧,陈老板带上文书明天就来我家把手续办了吧。”
陈国松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什、什么?”
裴仲桁却已经起了身,“就按陈老板说的价来吧,通平号我要了。”
江誉白把南舟送到了巷子口,汽车开不进去,他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本要送她到门口,南舟却请他止步,也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江先生不必送了,街坊邻里人多口杂,回头传到我家三姨娘耳朵里,我得好几天不得清净。”
江誉白很理解地笑了笑,并没有勉强,同她道了再会,南舟颔了颔首转身往家走。
夜风轻柔,把鬓边米兰的香味送到鼻端。她从头上取了下来,低头轻轻嗅了嗅。浓郁的花香经久不散,比八月桂子还要馥郁。
她走了一阵停了下来,下意识转过身去,却见江誉白双手插兜靠在车身上。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回头,他怔了一下,然后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南舟也没料到他还在那里,硬着头皮也笑了下,忙转了身快步往家走。两颊发起烫来,心也慌的不像话,暗暗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回头,就像传说中的花痴。
远远看她进了门,江誉白这才上了车。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刚才姑娘是害羞了?笑起来是甜的,羞起来怎么觉得更甜?
南舟到了家,进了院子人靠在门上喘气,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读书那么多年,乌泱泱的男同学,高矮胖瘦、或文或武,或开朗活泼或沉着稳重。不是没有品貌出众的,也不是没有追求她的,只是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人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女同学们挂在嘴上的“爱情”,对她来说是个相当模糊的东西。
在建州时有个叫姚樱华的女同学,几个月就会换一个男朋友。有时候女孩子们凑在一起难免说些私密话的话题,姚樱华就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鼓动她们,让她们趁着年轻好好享受爱情。
南舟功课好,这方面却不怎么开窍。大约是瞧着自己的父亲如何对待母亲,所以对男性天生有一种失望。她听得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既不羡慕也不好奇。但做个好听众,总还是要捧个场问些问题,好叫宣讲的人有话可说下去。
姚樱华抚着胸口有些激动,“你问我爱情是什么?爱情是拥抱,是热吻,是不可抑制的心动,是不顾一切想要的靠近,是不分昼夜的想要耳鬓厮磨。”
南舟觉得她像在演话剧,姚樱华还是孜孜不倦,把手放在她胸口,“当你对一个人心动了,你会感觉到心活起来了,嘭嘭嘭地在跳。心被一团热流紧紧裹住,然后除了那个人,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南舟觉得她说的玄之又玄,不以为然道:“然后呢,就要KISS了?你说人的嘴不就是两片肉,有什么好吃的?甜的?咸的?”
另外的一个女同学也有男朋友的,听她这样说,咯咯直笑。
姚樱华瞧着她的大眼睛又机灵又傻气,于是捧住她的脸往她唇上吧唧亲了一口,恶作剧般道:“你说甜的还是咸的,好吃不好吃?”
南舟被恶心坏了,推开她,呸呸呸地吐口水,反复擦着自己的嘴,“死樱华,什么啊,恶心死我了,简直是在舔吃蜗牛肉!”
两个女孩子笑得东倒西歪,笑着道:“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吃男朋友的蜗牛肉!”
可刚才那一瞬间,南舟真的感到心快要跳出来了,又和紧张时候的那种心跳不太一样。怎么会这样?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一转念又想起蜗牛肉的阴影来,心慌立刻被惊惧代替了,甚至觉得有点毛骨悚——她实在对腻人的蜗牛肉没什么兴趣啊,又添又唆的,简直要吐的。
可怎么回想到这个?她觉得这样胡思乱想太不像话,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复下心潮,又忍不住想打开门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她刚把门拉开一道缝隙,却看到了一路小跑过来南漪。这太奇怪了,南漪别说夜里出去,就是白天也向来很少出门的。
南舟把门打开,奇道:“漪儿,你去哪里了?”
南漪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立刻停了步子,双手背在了身后。有些慌张,“九姐姐,你要出去呀?”
南舟纳闷,她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她不知道?“不是,我才到家。你去哪里了?”
南漪慢吞吞挪着步子,“没有去哪里,在外面走走。”
“哦。快点进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南舟冲她招了招手。
南漪却是几步一挪地挪过去,手一直藏在身后。
南舟嫌弃她实在太慢,先进了院子。三姨太正从屋子里出来,见姐妹俩一前一后进来,又讥道:“南家真是败得很了,这哪还是大家的小姐?一个、两个的一整天都不着家。”
南舟不理她,进了屋子。阿胜替她打水,南舟小声问他:“漪儿今天也出去了?”
“哦,是啊,十一姑娘说出去散心,不让人跟着。”
南舟点点头,直觉南漪有什么事情瞒着人,最怕是她被裴益纠缠又不敢同家人说。
睡到了半夜,南舟被热醒了。伸手摸扇子没有摸到,便摸着黑下床去找扇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懒得点灯。窗户半掩着,南舟嫌闷,正要去把窗户全敞开,隐约听见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南舟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往外看,有人在院子的角落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南舟想叫阿胜来抓贼,可再仔细分辨,那身影单薄纤细,分明就是南漪。
南舟不想惊动旁人,也怕突然走出去吓坏她,便稍稍弄出了些动静。果然院子里的人慌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往房里跑。南舟这才拉开门出去,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声问她:“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
南漪嗫嚅道:“没、没,没什么。”可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什么。
南舟错过身走到她刚才在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小泥炉子,刚烧起了火。她转过身发现南漪还背着手,她走近南漪,在她身上嗅了嗅,讶异道:“你要熬药?病了?是什么病?”
南漪紧抿着唇不说话,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这时候东屋三姨太房间突然点了灯,怕是南老爷要起夜找夜壶。南舟忙把南漪拉进自己屋里,把门窗都关上,让她坐下。轻声问她:“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南漪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可又怕人听见,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九姐姐,我完了,我有孩子了……”
南舟的脑子轰的一声,差点没站住。“你说什么?”
南漪从手臂上抬起头,“九姐姐,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信期已经三个月没来了了,可我不敢同母亲说……”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南漪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摇着头哭道:“不会错的……爹生病的时候我找了好多医书来看,都对得上,不会错的……可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叫我怎么见人啊!”
“那你熬的是什么?”南舟心头凉拨拨的,生怕她是要做自己在想的那件事。
南漪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南舟抓住她的双臂,逼她直视,“你是不是在熬堕胎药?谁敢给你开这样的虎狼药的!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她又急又气。
南漪抹着眼泪,“没有谁。是我自己照着书上开的,没敢在一处买,凑成了一副药。”所以才跑了一整天。
南舟抓住她的手,纤瘦的女孩子双手冰冷。她痛心又难过,声音也轻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吃这个药多危险?更何况是你自己开的方子!”
南漪哭得止不住,“可我没有办法啊……九姐姐,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想要孩子!”
南舟一时无话。她说的对,这个孩子不能要,不然她一辈子都完了。南舟把她的手握紧了,半晌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南舟带着南漪找了个借口早早出了门,先乔装打扮成妇人的样子,雇了车去邻县的药店里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孩子。虽然早就知道,但这结果从大夫的口里听到,总归还是更震动的。
不能这边摸到了喜脉那边就要打胎药,南舟又换了一家药店,费尽口舌加了钱买了一副打胎药。次日南舟又同南漪借口上山烧香礼佛,会在山上住上一两日消暑,带上了换洗的衣服。十姨太知道女儿近来心情抑郁,巴不得南舟能带她出去散心。
洋车拉上两人出了街,绕了一圈,南舟叫他停在了德胜饭店,进去要了一间客房。德胜饭店的一楼是间西餐厅,两人先吃了饭。南漪没什么胃口,南舟哄着她多少吃了一点。
吃完东西,两人去了客房。这种事情不能在家里做,南舟也不敢随意找个偏远的客栈。地方太差,出入人太杂,既不干净也不安全。南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她也害怕。但难道叫南漪生下那个畜生的孩子吗?她是头一个不同意的。
药是请厨房代煎的。南舟的打算是南漪吃了药,可以坐在抽水马桶上等孩子打下来,然后在这里好好休息两天,想吃什么东西可以随时叫人送过来。
看着桌子端上来的药,南舟心里也忐忑,“十一,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怕了也没关系,姐姐再想其他的办法。把孩子生下来,送人也行……”
南漪本就白皙的面庞这会儿更苍白了,但神色坚毅。她什么都没说,抿了抿唇,端起来就大口大口地把药灌下去。
药一时半会儿不会起效,两个人一同靠在床上等着。南舟怕她害怕,一直握着她的手同她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当年逃婚的事情,说在沪上和建州上学的事情。南漪一直羡慕地望着她,这些事情离自己多么遥远啊。
“你要是想读书,回头等身体好了,我带你去中学报名去。”
南漪摇摇头,“我基础不好,上学是不想了。我喜欢读医书,不过学医恐怕是没机会了。我想过了,做护士也是好的。上回去医院换药,陆医生的一个护士和我差不多大。她说她就是上了三个月护校,毕业就可以出来做事了。以后想学习还可以慢慢深造。”
南舟抚了抚她头发,同她一同憧憬着未来。慢慢地,南漪的声音慢了下来,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是肚子疼了吗?”南舟急问。
南漪点点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南舟扶着南漪去卫生间里,让她在抽水马桶上坐好。南漪疼得冷汗直流,南舟紧紧抓着她的手安抚她,“忍一忍,等孩子下来了就好了。”
南漪咬着唇点点头。这世界上除了母亲,这个姐姐就是她最亲、最可信赖的人了。肚子疼得翻江倒海,可她不敢叫出声,怕南舟着急害怕,她只是拼命地忍着。血流出来,可腹痛却没有减轻,反而更痛了。
南舟本也是不懂,只记得大夫的交代,要看胎囊有没有落下来。她不停地检查,可马桶里全是鲜红的血,不见肉块,就怀疑孩子没流出来。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落胎。她已经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南漪看她神色焦急,紧紧抓着她的手,还努力安慰她,“姐姐你别着急,再等一下,也许很快就下来了。”
但南舟见她脸色越来越白,她也越来越害怕。“不行,漪儿,不能再等了。这样不大对,我带你去西人医院!”
“不,姐姐,我不想去,再等一下吧……”
南舟不停地检查马桶,都是血,南漪的血也流得越来越汹涌。她赶紧准备好布带毛巾,“漪儿,你听姐姐的,我们得去医院,你这样会没命的!”
南漪的脸白得吓人,人也虚得没有力气,整个人要靠着南舟才不会从抽水马桶上滑下去。南舟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迟疑,她给南漪垫好毛巾穿好衣服,扶着她起来。可南漪虚弱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南舟咬着牙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南漪人虽瘦,个头却比她高一点,加上她心里又急又怕,一个不稳,两个人便一起摔倒了。
南舟这下真慌了神,只见血从南漪的身下渗出来,是垫的毛巾湿透了。南舟知道自己力气不够,背不动她,“十一,你等我,我去找人!”说完慌得往外跑。
这层没有人,下一层没有人,再下一层还是没有人!往常无处不在的侍应生,这会儿像约好一起躲起来似地,全都找不到!南舟只能一层一层寻下去,横冲直撞地往下跑,眼看就要到一楼了,一转弯直撞到一人身上。
她脑袋撞得生疼,人也差点跌下楼。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滚下楼。但耳边随即响起不满的呵斥:“你长没长眼睛!”
南舟顾不得许多,抽开了胳膊,低着头揉着脑袋急道:“对不起、对不起!”已经慌得带了哭声。
正要绕开他赶紧去寻人,却听面前的人犹疑地叫了声:“九姑娘?”
南舟猛地抬头,眼前人竟然是裴仲桁。她满腔悲愤终于有了去处,疯了一样上去对着他又捶又踢,“你们这些畜生!我妹妹被你们害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叫你们偿命!”
裴仲桁被她捶得胸口一阵闷痛,眉尖微微拧了起来,但还是忍着。万林见状正要去将她拖开,裴仲桁却打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动。
“九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
南舟哪还能好好说话?满脑子都是南漪流不尽的血。内疚、自责、悔恨、愤怒叫她根本停不下来,只是一拳又一拳往他胸口捶,“你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万林看得直为他叫疼,但裴仲桁不叫他插手,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气得干瞪着眼。
裴仲桁实在料不到她个字不高,力气却很不小。再问一句,她还是疯魔的模样,那意思是南漪出了事。这样不是办法,裴仲桁索性一把抓了她乱捶乱抓的手,紧紧锢住了,目光同一样声音沉凉,“你如果不想要你妹妹的命了,现在尽管在这里发疯。再问你一遍,你妹妹怎么了?”
南舟的手腕被他抓得发疼,人好像才醒悟过来,有点呆呆望着他,“漪儿,漪儿要死了……流了好多血,止不住……”
“在哪儿?”他又逼近,盯着她双眼问。
她目光散乱,茫然地不知道该看哪里。裴仲桁手捧住她的脸俯身拉得更近,“看着我!人在哪?你妹妹现在在哪儿?”
他的手凉冰冰的,像是南漪的手。南舟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在,四零九……”
裴仲桁松开她,疾步上楼,万林也紧跟着。南舟终于晃过神,拎着裙子快步跟上他们。口里喃喃,“我不知道会流那么多血的,我不知道的,不然我不会去给她买药。怎么办啊,我怎么跟事姨娘交代……”她一边哭一边跑。
裴仲桁一刻不停地到了四零九,房门没锁一推就开,南漪就倒在血泊里。裴仲桁三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拿了她的手腕摸了一阵她的脉搏,眉头越蹙越紧。他二话不说把南漪抱起来往外走,交代万林,“赶紧把车开过来!”
虽然恨死了这个人,但看到他沉着地抱起了南漪,南舟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她像被牵了魂一样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是安慰南漪还是安慰自己,“漪儿,没事的,我们去医院。没关系的,马上就会好的……”可地上滴落的血一滴一滴的叫她心惊肉跳,不知道她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裴仲桁自始至终没同南舟多说一句,上了车交代万林,“去仁爱医院!”
万林怔了一下,“二爷,绕城南一圈可不近啊!就在附近找个诊所吧,去罗医生那里?”
“捡最近的路去仁爱医院。”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万林这下整个人都转过来,“二爷,那可是要过西林街……”
“叫你走你就走。”
南舟焦急地看看裴仲桁又看看万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去医院。
万林不忿地瞪了南舟一眼,不情愿地发动了汽车。车子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穿梭在街道里。
车开了一阵,南舟很快发现了异样。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两三辆车,似乎在追这辆车。
万林忽然道了句:“二爷坐稳了!”然后猛地加速往前冲。可没料到迎面又驶来两辆车,眼看就要撞在一起,南舟紧张地闭起了眼睛。
不得已,万林停下了车。
“二爷……”万林担忧道。
裴仲桁看了看前后,把怀里的南漪移靠到南舟的身上,话却是同万林说的,“等下我下车,你送南小姐去医院,不要耽搁。”说着推开了车门。
万林急地大叫:“二爷!您不能下去啊!”他却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走了下去。
“为什么停车了?是什么人?”南舟紧张地问。可万林一颗心都扑在裴仲桁身上,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的骨节发白。
南舟从车窗见裴仲桁走向了后面的一辆汽车,汽车里乌泱泱下来十几个壮汉。他一身浅雾灰色长衫,身前双臂上都染了血,分外刺目。被周围穷凶极恶的壮汉围着,衬得他芝兰玉树又弱不禁风。
似乎是在同为首的人交涉,一惯的云淡风清,沉静从容。不知道说了什么,堵在前面的汽车让开了路,万林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咬牙把车开了出去。
南舟透过后车窗一直在看他,人离得越来越远。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目光,裴仲桁望了过来,牵了牵唇角,竟然是一个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南舟有些动容,这样的坏人,这样好模样的坏人,此时周身全是生死无惧、坦然赴死的温静平和。
车疾驰在马路上,不过十来分钟果然到了仁爱医院。万林也不同她多说,停了车马上把南漪抱下去,一路跑一路叫医生。直到推来了急救推床,医生问清了缘由,就赶快叫人把南漪送进了手术室。
万林见人进了手术室,立刻就要走。南舟这才回过神来,拉住他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万林满脸愠怒,“怎么回事?我们二爷要被你害死了!盛老三是我们爷的死对头,要不是为了送你妹妹抄进路,怎么会非得从他地盘上过!我要赶紧找四爷去救人去!”
南舟像没听明白一样,讶然道:“你们二爷难道不会功夫?”她以为混码头的都是流氓,流氓头子怎么可能没点功夫傍身?
万林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你看我们二爷那是会功夫的样子吗!”说完一甩手跑了。
南舟有些茫然。怎么会,他怎么会为了救仇人的女儿让自己深陷险境?可现在她没有心思细想,一颗心还都扑在南漪身上。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南漪死了怎么办,她怎么同十姨娘交代,她还不到十七,那么小。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南舟这时候没胆子迈出步子上去问结果,好在医生一脸释然的笑容,“谁是病人的家属?”
南舟一颗心落了地,谢天谢地,南漪应该是没有事了。
在医院住了两天,出院心切,南漪就很听话。南舟给她弄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地吃下去。让她睡觉,她就闭上眼睛。南舟能看见她的眼皮在微微地颤着,应该是睡不着的,但还是坚持着让自己努力去睡。南舟看得心酸,这样好的女孩子被裴益毁成这样。可偶尔脑海里又闪过那一日裴仲桁的样子,心情就很复杂。
回了家,对旁人说是南漪咳嗽不止,怕是肺痨的症兆。她在沪上是接种过卡介苗的,所以不怕这个。南漪的日常起居都是她亲自照顾,其他人也没有起疑。
到底是年轻,养护得体,南漪身体也渐渐好起来。照顾南漪的那几日南舟没得闲看报,这会儿闲来无事便把旧报纸也看了一遍。眼睛无意落在一则新闻上,说是震州城西两大帮派聚众伙拼,死伤无数。南舟心里咯噔一下,赶快看了看报纸的出版日期,事发时间就是送南漪去医院的那天。城西……西林街可不就是在城西?
南舟心虚了一瞬,裴仲桁该不会被打死了吧?或者被打成了个残废?要是没点功夫,那样的身子骨,经得起几棍子?想了想又觉得解恨,前头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南漪,他们把南漪害成这样,活该吃吃苦头。
银行的钱终于到账了,南舟从银行开了支票回来。又瞥见那日的报纸,良心上总归过不去。她咬着指甲想了很久,反正是要还钱给他的,正好过去看看人是死是活。活着就道句谢,死了就上柱香。
可上回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帮了忙,空手去似乎也不大合适。但叫她送礼,她又不甘心。琢磨了半天,还是偷偷叫阿胜买菜的时候多买了条黑鱼,偷偷摸摸地煮了黑鱼汤。既是亲手做的,显示出了诚意,又不至于花太多钱气伤。如果人真死了,索性就当祭品了。
但,不会真死了吧?
熬好了鱼汤,南舟找了汤罐装好,放进食盒里提着去了裴家。门房倒没多难为她,通传了一下就将她请了进去,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南舟瞧着裴家一如平日,不见白幡挽帐,怕是人还活着。亏她还良心不安了好几日,心里默默念叨了一句,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到了正厅,裴仲桁正端坐在厅里,月白长衫,人似乎又瘦了一点。左胳膊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右手边搁着一只碗,南舟一进来就闻到了药味儿。
见她提着东西进来,裴仲桁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燥热的天,一阵穿堂风轻轻吹进来,人都有一点春风化雨的舒意。
南舟并没有坐下,而是正了正脸色,将食盒在茶几上放下,缓声道:“我今天来同二爷将两家的账结一结。”
裴仲桁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道句“好。”她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把钱筹齐了。
裴仲桁垂了眼帘,拿了药碗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药。眼镜蒙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情不自禁地蹙了蹙眉头,神情清淡,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清。
南舟等不到他下文,只好自顾自地将支票拿出来,放到了他面前。“这是汇丰银行的本票,按照上回说好的数额,一分不少。麻烦二爷写张收据给我。”
裴仲桁瞥了一眼支票,接着把那碗里的药喝干净,直苦到心里。本来托盘里放了两粒配药的蜜糖,但南舟这会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等着他吃完了糖好检查支票。可裴仲桁把碗放了下去,看了那蜜糖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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