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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买的长袄,大红的颜色如同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土窑。他替她穿好,逐一扣上盘扣,轻轻叹气:“瞧你,分明穿鲜艳的衣裳好看嘛,多娇艳水润?整天穿着白色衣裳,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说着,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嘴,“不行不行,这不是咒我自己嘛。霜霜,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穿的那些衣裳早就不时兴了,便宜没好货,你总不听。像你这样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小心将来没人娶你……哎,谁教我们有缘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过呢,我们说好了啊……今后你的衣裳都得我来买,白色衣裳都扔了吧,别咒你相公我,听懂没?还有啊,这种花纹……”他拎了拎手中替她换下的衣裳,不屑地丢在床尾,撇撇嘴道:“这么老土的花样,霜霜你眼光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远了。今后要跟我学着点,不然生意上怎样帮我啊。我可不养闲人,嫁给我是要干活的,而且会很辛苦,我都提前跟你说了啊,今后别说你没听到,我可不饶你。”
穿好衣裳,他又替她换了双新买的羊皮小靴。最后,他将她秀丽的长发用清水擦拭干净,仔细理顺,绑了条金丝带,整齐地放置在她胸前。
他定定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大红喜服,百年好合的绣花。看得久了,只觉花纹全都浮了起来,在眼前漂移,是那样不真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回神,唇边再度挂上平日痞痞的笑容,“我说呢,像是少了些什么。霜霜你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这么难看的银镯子还去赎回来,换我早扔了。还有,二十五两银子的翡翠簪,本来就是地摊货,你竟然还舍不得。瞧你的寒酸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相公家中落魄,是个穷光蛋呢。这有损我的面子。”
说着,他将自己拇指间翠玉扳指褪下,又翻了翻包裹,半天才翻出来一条红绳,他“呼”了口气,似是抱怨:“你看看我们的东西收拾得多乱,你这个准妻子真是太不尽责了。还不快点醒来,不然我可真生气啦。”
榻上的人,自然是一动不动。
他依旧喃喃自语,红绳穿过扳指,打了个如意结,将红绳套在她脖间,他左瞧瞧、右瞧瞧,赞道:“嗯,总算有件像样的东西了。这里地方偏,咱们又没准备,这扳指就当作我给你的聘礼。”提到聘礼时,他俊颜僵了僵,声音顿了顿,如今她孤身一人,没有家人,他的聘礼也只能给她。
客栈小二送来的东西中有一对红烛,是他特意让客栈小二买的。想要成亲没有喜烛怎行?其他礼节都能免,唯独这个不行。
龙腾将两支喜烛点燃,土窑中益发明亮。他将霜兰儿扶起搂在怀中,浅笑道:“怎样都是嫁,现在你就委屈点。以后我给你补办个热热闹闹的仪式。”
搂紧她,他略略俯身,“一拜天地。”
似想了想,他道:“嗯,二拜高堂就免了吧。反正咱俩现在一样啊。”
接着,他又扶住她,让她坐在自己对面,他的额头略略低下,抵上她冰凉的额头,“霜霜,这样就算夫妻对拜,好不好?”
“告诉你啊,我可没那么容易甩的,进了我的门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你要想清楚了哦。喏,你不出声反对就算是同意了啊。”
提高些许声音,他柔声道:“夫妻对拜。礼成!”
清润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屋中四处飘荡。
他轻轻松开手,而她就这般柔弱无骨地倒入他的怀中,无声无息。
他笑得与平常一般无赖,“瞧你,自己投怀送抱,这么猴急,还真不害臊。”脸上虽凝着笑意,心底却泛起一缕哀伤,夹杂着一丝无望。
烛影摇红,似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一分喜气。他的眼神闪动着微蓝的星芒,像流星,转瞬不见。突然,他用力攥紧她的手,在她右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那样用力,直至咬出两道深深的齿痕,紫中带青,青中泛白。
“这样就好了,留个印记。若……生生世世也好找到你。”
他再度搂住她的身子,下颌抵住她柔软的发顶,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大红色喜服上,转瞬消失。他一直抱着她,不曾松开。
“霜霜,再等等,天就快亮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坚持住。”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开她,将她放置在塌上,小心翼翼地,不愿她受到丝毫磕碰。可他自己起身时却不慎碰到床头盛水的瓷盆,“哐啷”一声,瓷盆掉地,水洒的到处都是。
飞溅的水花,熄灭了其中一盏红烛。
“嗤”一声,一缕细密的黑烟袅袅升空。
龙腾惊愕转身,怔怔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双红烛燃烧至天明,代表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现在独独灭了一盏……会不会是……他突然心慌,突然不知所措。对了,天快亮了,他要去准备东西。他还要去弄些粥喂给霜霜喝。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满地都是瓷盆碎片,万一霜霜突然醒来,万一她突然能动,万一她翻身从床上摔下来,岂不是会被碎片刺伤?想到这,他赶紧蹲下身收拾。
凤眸中盛满空茫,两只手胡乱划着,瓷片破口锋利,扎破他的手指,血汩汩流出来。他举起双手,怔怔瞧着伤口里涌出鲜血,沿着手指流过掌心。他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锥心刺骨的痛,他全然感受不到,只觉胸口窒闷,仿佛要炸开一样。他蹲在地上,四处摸索,继续捡碎片。可是他的眼前渐渐模糊,看不清东西,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染满鲜血的手在地上胡乱划着。
而此刻,秋庭澜终于打听到龙腾下榻之处,听到屋中有不寻常的动静,他大力将门撞开,眼前的景象,令他惊呆了。他猛地上前将龙腾从地上狠狠揪起来,怒道:“少筠,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你知不知沙漠的夜有多黑,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我冒着冻死、迷路的生命危险,赶来依玛罕吉镇,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想死?你就这么想死?!”
龙腾整个人在秋庭澜大力摇晃下,终彻底清醒过来,转眸望着榻上昏睡的霜兰儿,他这时才感到疼。他的手,他的心,他整个人,都痛得撕心裂肺。这世上若没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秋庭澜拉着龙腾坐下,飞快地将龙腾手上伤口包扎好。望了望身穿喜服、尚在昏睡的霜兰儿,他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哽咽道,“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这里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有座朝圣山,山顶住着一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每年秋天,信徒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一步一跪,一跪一扣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会死在半途,你听说过谁达成了心愿?还有这位神人,听说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的,据说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意已决。我已如此,还有什么不能给?无论他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龙腾,“天已入冬,白日曝晒,晚上骤冷。只怕你……”
龙腾微微一笑,眉间只有坚毅。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初升的阳光照耀着巍峨的山顶,像是为山峦穿上凤冠霞帔,一如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
灰黄色的石阶小路,像是自山顶垂下的一条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生活在秃山上,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山底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龙腾站在黄沙石铄堆砌的台阶前,仰望山顶。他从不信鬼神,此刻为了她,他愿跪尽明。他从不许愿,此刻只愿她能醒来。只要她醒来,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缓缓吸一口气,他撩开衣袍,屈膝跪下。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龙腾身后。看着龙腾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台阶。
太阳越升越高,狠命地晒着沙石,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他看着龙腾额头已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身后是绵延的沙丘,没有尽头,依玛罕吉小镇早被巨石隐匿起来,再看不见。
山上荒芜一片,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都没,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能遮挡烈日,带来凉爽的希望,身周像地狱般热。
龙腾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每一步台阶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最终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冰冷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寒风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身上,他冻得牙齿不停打颤,脸上血汗模糊,狼狈不堪,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之意都没。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默默跟在龙腾身后,他什么都帮不上,只能默默跟着龙腾,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霜兰儿,他脑中不禁想,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
终于,曙光再次来临之际。
他们终于望到山顶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旧极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破碎,“庭澜,你就在这里等我。”
秋庭澜颔首,抱着霜兰儿原地等候。
龙腾坚持着,一步一跪,一跪一叩,山顶就在眼前,整整一日,经历火与冰两重折磨,他知道自己就快坚持不住,全凭意念支撑。跌跌撞撞,摔倒无数次,最后甚至……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时,他全身最后的力气也随之用尽,整个人软绵绵倒下去……脸贴着山顶地面的地面……石子锋利的棱角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有红光阵阵闪动。
是朝霞升起了?还是……
他感到有人缓缓靠近他身边,他很想望去,却再无力抬头。
似有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颔首,“我还有未完成之事,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后乃人之常情。让你朋友带她上来,我会替她医治。我这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再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