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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可重玥的话却点醒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观察尸体时一些说不清的细节……
“多谢阿重姑娘!”宋慈屈身朝着重玥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往屋外走去。
重玥看着他,有些发懵,“你干什么去?”
“回到原点,”宋慈回首,露出舒心的笑容,“找出真相!”
随着宋慈踏出重玥家的小院,渐渐远去,那在阴影处隐藏的人才终于现出了真身。
此人身量不高,一张圆脸,看起来平凡得很,唯独那双眼睛透出一道精锐的光。他的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回头又瞅了瞅那正从自己院落探出头的重玥姑娘,心道自己这番好布局,饶是宋慈也陷入其中,看来,安盛平与那徐延朔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有得头疼了。
三日后,不知是何缘由,原本定在秋后问斩的夏望山被提前行刑。安盛平更是亲临现场,连董兴邦也被叫到了法场观刑。
那一日正午,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
安盛平坐在屋檐下,有些不耐烦,眼看就要过了行刑的时辰,于是刻意挤出个笑容,朝着董兴邦问道:“董老,这几日令公子的心情平复了些吧?”
董兴邦蹙眉,但很快明白了安盛平的意思,点点头,下意识摸着自己的一缕长须道:“托安公子的福,早日把这恶徒惩办,也算让小犬了了个心愿,免得他时常惦记起陈家小儿,总觉得自责不已。”
“自责?”安盛平有些不解,“那杀人的是夏望山,董公子自责什么?”
“唉,他至今都觉得自己那日应该拦下陈小骞,不让他去看夏望山的热闹。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夏望山才恼羞成怒将陈小骞软禁并杀害了他。”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这是那陈小骞的命,哪能怪到董公子头上。”安盛平摇起手中折扇,却终究赶不走满满的压抑之感,“总之,都是那夏望山太过凶残,连个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实在是可恨!”
说着,安盛平愈发焦躁起来,看看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帘,终于大喝了一声,“来人,时辰已到,即刻行刑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中令签落地,本就等在一旁的刽子手冒雨走上刑台,一把揭开夏望山头上的面罩。他背对着安盛平他们,虽然面罩已被摘去,但嘴巴的位置还是系着一块布条,在脑后绑了个结。
“这是?”
见董兴邦发出疑问,安盛平解释道:“这屠户嘴巴不干净,给他堵上,省得他说些不该说的,惹人厌烦!”说完,朝着刽子手点头示意,那刽子手也不含糊,直接手起刀落,不带丝毫犹豫。
夏望山人头滚落,在雨中连打了几个滚,雨水和血水混作一片,脖腔处喷出一股鲜血,身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此时的董兴邦正端着一杯茶,不动声色地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胡须下的嘴角轻轻牵起了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笑。
安盛平没说话,站起身,冷冷地命令身后的小吏们,吩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是夜,董府。
董兴邦体恤陈初夫妇痛失爱子,便赏了他们一笔钱财,将他夫妻二人辞退,让他二人离开这伤心地。陈初夫妇则决定待到一切结束后,领回停放在义庄的儿子的尸首后便离开。
董氏夫妇房内,董兴邦在妻子于氏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就寝。于氏并非董兴邦原配,比他小了近十岁,如今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是否因早年痛失过一子,因此显得略有些苍老,就连鬓角也现出了点点斑驳的银丝。
她先是服侍着董兴邦上了床,然后才坐在床沿,背对着自家官人,用帕子擦了擦带泪的眼角。
董兴邦原本面朝壁,听见她啜泣,不由地转过脸来,沉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想了,赶紧歇息吧。”
于氏心有余悸,回头看向自己的枕边人,“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好歹是一条人命啊!妾身平日里吃斋念佛,就是想要裕儿好好的,可眼下……唉,都怪我,要是我看牢些……”
“算了,这都是命!”董兴邦的脸上表现得颇不耐烦,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何况我手上的人命又何止这一条。”说到这里,他竟自嘲地一笑,“保不齐就是我以前造孽太深,老天爷这是在惩罚我!”
“老爷,您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要不是您,我和裕儿哪还有今日!怕是七年前,就被老夫人当成妖孽给弄死了!”
“老夫人?哼,一个续弦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唉,我不是说你,你怎么又哭了!”
于氏与董兴邦成亲多年,自然知晓他的脾性,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他最大的温柔了,因此于氏心情也平复了一些,慢慢止住了哭泣。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就灭了灯,准备就寝了。
黑暗中,于氏还是有些担心,压低声音,在董兴邦枕边低低道:“老爷,真的没关系吗?”
“你放心吧,一个安家小四还扳不倒老夫。别忘了我背后还有左大人!”
“可是……您都已经离开枢密院了……”
“哼,那又如何?!”董兴邦冷冷一笑,语气中满是笃定,“我手上有件宝贝,莫说我才刚告老还乡,就算我老得走不动了,只要有这宝贝,他左靖也得巴着我!不,莫说他了,就连……”
话音未落,突的被一声尖叫打断了,紧接着,外面一阵骚乱。
“起火啦!快救火啊!”
“来人,来人啊!快来救火!”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惊叫,董兴邦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连件外衫都来不及披。
于氏睡在床外侧,也赶紧起身,不过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反应不如董兴邦快,被一把推开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喊道:“怎么回事?老爷,是起火了吗?”
董兴邦没回应她,慌乱间人已经下了地,鞋子都没穿就推门跑了出去。
屋里的于氏这才反应过来,又想起独自睡在另外一间屋子的儿子,大呼小叫地紧随着自己官人一起跑出了卧房去找儿子。
“到底哪里着火了?火势如何!”董兴邦随手拉了个家丁,气急败坏地问道。
“老爷!是宁竹轩!”
那家丁正端着个水盆,脸上被熏得黑一块灰一块,十分狼狈。
董氏夫妇一听到起火的地点,全都被吓破了胆,连命都不要地朝着那宁竹轩的方向跑去。
“裕儿!我的裕儿!”
原来那宁竹轩正是董裕平日居住的地方,如今又是半夜,董裕肯定早就上床就寝了,若是他没能跑出来,那岂不是……
夫妻俩不顾下人们的阻挠,终于跑到了宁竹轩的门口,于氏因为心急,半路还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但是她顾不上疼,一心只想确认儿子的安危。
出乎意料的是,大火虽然确实是烧在了这个方向,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也没有真的烧到董裕住的地方,只是把外面的一排翠竹给点燃了。
竹子遇到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烟雾缭绕。尽管暂时不会对宁竹轩内的董裕造成威胁,却堵住了唯一的出路,若是不能及时灭火,后果则会不堪设想……
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董氏夫妇开始张罗着让下人们速速救火。
“快!快快!还等什么,多提些水来!”
“可是老爷,水不够!”
“怎么会不够,不都是现成的嘛!”
“您忘了?夫人叫人把院子里那口井给围起来了,不让用,我们只能用各房存蓄的水来灭火!”
“混账!”董兴邦气得照着那家仆的脸就是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围住了拆开不就行了!一口井重要还是少爷的命重要!”
说完,大叫了几声,叫周围的人赶紧去井里取水救火。
黑暗中,有几个奴仆暗自对视,他们的脸都蒙着灰,看不清面容,其中一个年纪非常轻,而且说话的口音有些像阿乐。而他附近一个提着水桶,满头大汗的,正是那在安盛平身边做事的福顺。
不过董兴邦现在可顾不上这些,他只关心那还被困在宁竹轩的儿子。
有了井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火势就被控制住了。于氏等不及下人们扑灭最后的火苗,哭喊着跑了进去。她穿着白色的里衣,后来又披上了丫鬟送来的外袍,但仍旧单薄,尽管夜风中还带着燥热的火气,可想到生死未卜的儿子,于氏还是急出了一身汗。
好在,她刚跨进被熏得焦黑的宁竹轩大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董裕的呼喊声。
“放开我!快让我出去!”
“裕儿,我的裕儿!”
于氏喜极而泣,不由加快了步伐,待到冲进院子,才发现奶娘和丫鬟吓得哭作一团,死死将董裕围在房间最里面,不肯放手。
这其中尤以奶娘和一个年轻丫鬟最为显眼,她俩手拉着手,紧紧将董裕圈在自己的怀中,将自己的身体当做屏障,一心保护着小主人的安全。
董裕看到了自己的亲娘,推开身前的那个粉衣丫鬟,跑了过来,“娘,到底怎么回事?”
他竟没有哭,也没有怕,根本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淡定。反而是于氏,赶紧将儿子搂进了怀中。
“裕儿啊!吓死娘了!娘已经失去你一次了,可不敢再有第二次了!”
董裕任由她抱着,“到底怎么会失火的?难道……有人想害我?!”
“裕儿,你想太多了。”
随后而来的董兴邦也踏入房中,他背负着双手,看起来已经平复了情绪,“裕儿,有没有受伤?”
董裕没说话,摇摇头,露出个苦笑。
“父亲,真的不是有奸人想要暗算我们吗?”
董兴邦欲言又止,看看跪在床边的那一排女眷,尤其多瞅了几眼那个跟在奶娘身边的粉衣丫鬟。那小姑娘还很年轻,垂着头,也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方才经历了火灾惊魂未定。董兴邦总觉得自己并未见过她,否则不会连半点印象都没有,也许她是新入府的也说不定呢。
“下去吧,你们保护少爷有功,明日我会安排赏赐。”
“是,谢老爷。”
待到丫鬟们散去,屋里再没了外人,董兴邦环视周围,这才谨慎地上前几步,扶住董裕的肩膀,“那东西可还安好?”
董裕点头,从衣领内掏出一条红绳,那红绳吊着个小小的香囊,口部封得极紧密,看起来宝贝得很。
“父亲放心,信好好的,一直在我身上。”
父子俩言辞谨慎,表情严肃,倒是一旁的于氏看着自己的官人,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危急关头,他竟还有心思担心这个,难道裕儿的命不比那张破纸重要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很快就回到了对儿子的关心上,“裕儿真的无恙?”
“真的,娘,您放心吧!”董裕回首对于氏微微一笑,纵使年纪不大,却也有种玉树临风之感,言谈举止更是似足了董兴邦。若是年纪再长上几岁,定会成为一位翩翩公子,惹无数姑娘青睐。
“父亲,您说这火究竟为何而起?”
董兴邦蹙眉,“也许,只是因为天干物燥,所以发生了意外吧……”
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自己都不信,又怎能消除董裕的怀疑。
“孩儿觉得不是,”因为现在整个宁竹轩并无外人,只留了他们一家三人,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了避讳,“莫不是左……”
“胡说!”董兴邦打住儿子的猜测,“我与他共事多年,多少还有些情分,他若想害我,也不会放我们回乡。如今我拿着这封信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又怎敢害我?”
董裕冷冷一笑,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边说,边用手指勾住自己脖子上的红绳子,道:“人心叵测,他就算真念旧情,也耐不住荣华富贵的诱惑!况且这玩意儿总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保不准哪日他听了什么耳风,就把父亲这些年的辛劳都忘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老太太……”
于氏想起那曾经害过裕儿一次的老太婆,即使时隔多年,仍气得有些发抖。
“就凭她?”董兴邦不屑一顾道,“我还能供养她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定不敢再折腾,当年我就说了,要是她敢故技重施,我就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于氏点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还真的是自己起了火?可为何哪里不烧,偏偏烧到了宁竹轩……”
就在三人沉默不语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
“谁?”
董兴邦早年有些功夫,纵使后来荒废了,但底子仍在,因此警觉性极高。
可外面非但无人回应,那脚步声还更近了些。
听起来步伐不算大,而且那声音着实有些恐怖,像是一个孩子光着湿漉漉的脚丫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一步步地靠近了他们。
于氏有些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将董裕拦在了自己身后。董兴邦轻轻咽了咽口水,目光追随着脚步,想要一探究竟。
夜,静得仿佛能听到他们三人的心跳,空气里还带着些烟火气,有点烟雾缭绕的感觉。
突的,传来了一声孩童的轻笑。
这声音低低的,却让屋内三人顿时脸都变了色!
董兴邦到底是一家之主,也见过世面,胆子比起妻儿要大上不少。董裕房里挂着把宝剑,尺寸不大,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董兴邦疾步走到床边,将那挂在案几上方的剑一把取了下来。
“谁?”他对着窗外大喝道,“别装神弄鬼的,快给我出来!”
那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听起来极幽远。
于氏大惊,转身搂紧了儿子,瑟瑟发抖地对着董兴邦道:“老爷,这声音……莫不是,莫不是那陈家的小子……”
董裕被母亲拥在怀里,逞强地摇着头,“娘您说什么呢!那陈小骞已经死了,死人怎会跑,还会笑!”
“裕儿你不懂,这鬼神之事,实在是……”
“哼,若真有鬼,老夫早就死过很多回了!”董兴邦冷哼了一声,“不管你是谁!你现在给我出来,我保证不追究!可要是还继续在这里装神弄鬼地吓唬人,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他的威吓,屋外的声音真的止住了,周围一片安静,可就在他们以为这灵异之事已经过去之时,那仿佛光着湿脚踩地的声音却更近了。
“呀!”
随着于氏的一声尖叫,董兴邦提着宝剑的手也开始不断颤抖,董裕挣扎着从母亲怀中探出头,发现地上有一双脚印,正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屋内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其他人的身影,地上的那对脚印不大,看大小应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还没有穿鞋,脚趾清晰可见,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脚印竟像是会动!
待到仔细观察,几人才发现那些所谓的脚印是由一只只蚂蚁拼凑而成。那些蚂蚁不知为何聚集到了一处,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足印,正朝着他们的方向一步步前进而来。
董兴邦纵使胆子再大,也被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何况是于氏和年纪尚轻的董裕。
这一次,董裕不再嘴硬,一头扎进母亲的怀中,却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地从于氏衣袖的缝隙处往外张望着。
那些蚂蚁似乎有着眼睛一般,一直蜿蜒到了他们脚下,却又在马上要沾染他们的脚尖时戛然而止。
笑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近了,而且不光是脚印,这一次,墙壁之上发出一声不自然的响动,抬眼望去,竟有个孩童的手印印在上面,且也是由虫蚁集结而成,这情景太瘆人了!
那手印随着笑声一点点向上,竟攀附上了近屋顶的位置……
董裕的脸色由苍白转红,甚至连眼睛都像红了一般。
“这……这是……”他指着那些手印,颤抖着声音道,“是陈小骞!”
“别胡说!”董兴邦制止住儿子,“那陈家小儿已经死了!你不是亲眼所见!死人怎会出现在这屋里,怎会爬到屋顶上去?”
“所以,这一定是陈小骞的鬼魂!”
董兴邦就是不信邪,“你以为你老子是吃素的!再厉害的人都变不成鬼,偏他一个孩子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对,这肯定是陈小骞!错不了的!”
“你这么肯定,有什么证据?”
“爹您看!”董裕往前几步,想要靠近又有些惧怕,生怕那些蚂蚁会爬到自己身上,“这些脚印,左右脚深浅不一样,您难道忘了陈小骞的脚!”
董兴邦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一旁的于氏也想起了什么,面容惨白地回应道:“不错,我记得那孩子有些跛,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虽然不太明显,可确是如此,老爷您不是还说过让裕儿以后少跟那小瘸子在一块儿,免得拉低了身份!”
不错,董裕和于氏这么一提醒,董兴邦便想起了那陈小骞确实有些跛,所以,按照这个来说,这地上的脚印说不定还真是……
“可笑,就算真的是他又如何?难道他还想报仇不成!他活着都无足轻重,何况已经死了!”
且不说董裕,于氏看到了地上的脚印和墙上的手印,也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她不像董兴邦那样大胆,对她来说,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儿子重要。
“陈小骞!”她明明怕得厉害,却仍旧鼓足勇气对着周围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想寻仇就冲着我来!千万不要伤害我家裕儿!他就是贪玩,他没有坏心!”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却从笑变成了哭。
那哭声断断续续,声音不大却透着凄惨可怜。直叫人听了忍不住怜悯,这屋里的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偏偏这样还不够,不知从这屋里的什么地方还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仔细一听,竟是虫鸣。
董兴邦夫妇虽听不太明白是什么声音,但董裕却听出了端倪,“这是……蟋蟀?”
话音刚落,突的一声脆响,上面掉下个什么物件来,笔直地砸在了地上,碎成了几段。
董兴邦离那东西最近,上前几步,弯腰去看,才发现是个翠玉的小把件,捡起来拼到一起,竟真是个蟋蟀的形状。
“真的是他!”董裕吓坏了,搂紧于氏的腰身,大惊失色道:“是他,是陈小骞!娘,那蟋蟀是我赏给他的,他果然变了鬼,果然来找我报仇了!”
董兴邦不安地和于氏交换了眼神,就算他再不信邪,可看到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也不由信了。
“老爷,真的有鬼啊!”于氏呜咽着搂住儿子,“他是死得不甘心,所以才化作厉鬼来报仇雪恨啊!”
董兴邦的头上冒出了汗珠,但在妻儿面前,始终要保持一个威严的形象,于是拂袖对着周围正色道:“陈小骞,关于你的事,我夫妇二人愿意承担全部过失,只要你不为难裕儿,我们夫妻俩你要杀要剐随意!”
于氏也赶紧补充,“是,这事都怪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不关裕儿和老爷的事!”
谁知她话音刚落,屋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只是这身影看起来非常庞大,怎么也不像是个孩童。接着,一个幽怨的男声响起。
“头,我的头……”
这话别人也许不明白,但董兴邦一下子便想起了被砍头的那个夏望山。如果说方才已经被陈小骞的鬼魂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么现在,他真是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发麻,连眼睛也瞪圆了几分。
于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还是紧紧地搂住儿子,母子俩瑟瑟发抖,只恨不得赶紧昏过去,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夏望山!你的死与我三人何干,为何跑到这里作祟!”董兴邦颤抖着声音,急着撇开关系。
他与夏望山只见过一次,就是今日行刑之时。至于于氏和董裕,根本连夏望山的面都没见过,所以完全无法分辨这声音的真伪,只觉得那随风而来的声线低沉幽怨,带着股说不出的鬼气。
黑影一闪而过,但声音还在继续。
“冤枉!我没有杀人,为何要砍掉我的头?!”先是低沉的喊冤,接着,又变成了暴戾的不忿,“我的头!我的头……你们冤枉我,快还我的头来!”
话说到这里,于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鬼魂的身份,她迅速瞅了一眼董兴邦,“老爷,这难道是那屠户?”
董兴邦没有答话,但他的表情无疑默认了这个事实。
董裕从于氏怀中探出头来,嘴角挂起一抹鄙夷,看起来十分瞧不起夏望山。他虽然没见过那个杀猪的,却打从心底觉得夏望山就是个粗人,不值得自己同情。
“我没有杀人,人是你们杀的,凭什么冤枉到我的头上?!”
董兴邦眼珠转了转,“你怎知人是我们杀的?”
夜风中传来一声冷冷的笑,“我见到了那陈家小儿,他与我说的,他说有愧于我,还说我隔壁那个王老头的死也和你们有关!”
事到如今,董兴邦已知自己无法隐瞒了,于是负气一笑。
“夏望山,这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冲动,若不是你和陈小骞母子起了冲突,又怎会令我们有机可乘?至于你家隔壁的老汉,他收了钱就该为我们办事,谁知他竟因为见了官就怕了,想要去衙门翻供!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留下他这祸端!”
“真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们杀了人,却反过来怪我们!”
“哼,你贱命一条,怎么能与我们相比!”董裕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着实气人。
果然,窗外的夏望山气得连声音都变了,“你们这些富贵人家根本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我和陈小骞死得这么惨,你们也休想逃过去,没人替我们申冤,我们就自己寻仇!”
接着,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你们为何要害死陈小骞,他不过是个孩子,能有多大仇怨?”
“怎么,你不是见到他了,他没说与你听?”董裕撇撇嘴,似乎忘记了方才自己被陈小骞的鬼魂吓得半死的情景,“他就是该死,他活着就是在碍我的眼!”
“碍眼?他一个小孩,能碍到你一个大少爷什么?”
董裕虽然怕陈小骞的鬼魂,却似乎并不惧怕夏望山,也许是因为他与夏望山本身并无接触,而且也没有直接对夏望山的死负有责任,所以带着股无关痛痒的语气道:“他就是碍眼,我眼见他就烦!为何他能变高,他能长大?!不过是个小瘸子,有何了不起的!他该死,所有小孩都该……”
话未说完,他被于氏一把捂住了嘴,“你不想活了!陈小骞就在旁听着,你还说这些!”
“陈小骞到死都不知你们为何要害他,你把话说清楚,起码让他死得明白!”
董裕不顾母亲的阻挠,有些破罐破摔地将心里话一股脑地喊了出来。许是在心里憋了许久,所以当这些话说出口时,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再也无法隐瞒。
“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妖孽!小时候他们都夸我聪明,称我是神童,可就因为我没能长大变高,我就从神童变成了妖孽!为何?!我比他们都聪明,却要永远做一个小孩!”
“裕儿!”
“娘,您让我说,我憋了好些年了!我是董裕,可我还有另一个名字董筠,我爹娘从没有别的儿子,我也没有什么哥哥!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就是多年前那个死去的董筠!”
此话说完,就连夏望山也似乎被惊到了,窗外再没了任何声音,周围死一般地寂静。
而就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自屋外飞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董兴邦的面上飞去。
董兴邦下意识地用手一挡,那东西即刻被打飞了出去,撞到墙上,留下了一片血迹斑斑……
“这……这是!”董裕眼尖,第一个看清了那被父亲打飞,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的黑东西,他发出了连父母都未曾听过的尖叫。
待到那东西终于落了地,停止了翻滚,董氏夫妇才看出那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而且,就是夏望山的头!
董家三人直到此时终于被吓疯了,一时间,于氏和董裕的尖叫不断,就连董兴邦也落下了汗珠。
“饶命啊!求求放过我们!我们绝非有意的,可你要怪也莫怪我们,又不是我们杀了你!”于氏尖叫,“你要寻仇就去找那个安公子,是他下令把你问斩的!还有那什么徐金刀,他是皇上御封的名捕,却这样草菅人命!”
“死到临头了还敢撒谎!我明明就是被你们陷害而死!还有你那儿子,他一个小屁孩,有什么本事杀人!”
那声音似乎有了些变化,不论是声线还是语气都和方才有了些许不同。只不过,这屋里的人都没有察觉,仍是沉浸在恐惧中。
董裕最恨人说他不够高大,像个孩子,如今夏望山这鬼话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不过一想到自己做了那件“不可能”的事,便有些得意起来,“我不过是告诉陈小骞,如果他能从井沿跳过去,跳到井的另一边,我就给他五两银子!那陈小骞自己贪财不要命,关我何事?”
屋外仍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夏望山道:“可陈小骞说,他是被人捂死的。”
听到这里,董裕也是一愣,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回应。
于氏将董裕护在怀中,仰起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错,害死他的人不是裕儿,是我!我本就说了,有何仇怨,冲我来就好,不关老爷和裕儿的事,是我!真正杀人的,是我!”
“夫人……”
董兴邦与于氏到底还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尤其是想到当年发现被自己和整个家族视为骄傲的儿子竟会得上这种怪病时,于氏那肝肠寸断的哭泣。想到董家的老夫人,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女子,从此视于氏母子为扫把星,几次三番想要将于氏休掉,将董裕或者说是董筠害死……董兴邦就愈发觉得心痛难耐。
“夫人也是爱子心切,不想裕儿背上杀人的罪名,不过后续的一切,都是老夫安排的。是我把杀人的罪名推到了你这个倒霉鬼身上,也是我找人陷害你,你若真的是条汉子,就冲老夫来!不要吓唬女人和孩子!”
“爹,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听了这些,董裕似乎明白了这一切。他一直以为当日陈小骞掉入井中便死了,谁知那陈小骞被救上来时还有气息,后来被母亲捂死了。难怪父亲会绞尽脑汁把这件事栽赃到那屠夫身上,原来不仅是为了护住自己,还为了保全母亲。
是的,他真的已经不是孩子了,算上那恍若前世的董筠,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已经到了束发的年纪,当年那些与他差不多年纪的伙伴,有的已经定了亲,有的也已考取了功名。
只有他,纵使当年名动八方、才华横溢,如今却仍旧像个六七岁的孩子,需要被人保护,被人照顾。
“这么说,你承认陈小骞和夏望山,还有王名之死,都是因为你们夫妇二人了。”
那声音既不是夏望山,更不是陈小骞,斯文儒雅,透着股清冷,在这寂静的长夜里,显得格外动听。
而他所说的那番话,显然不是在发问,而是已经确认了这一事实。
董兴邦脸色大变,“是谁?”
此时夜风阵阵,方才救火后的烟雾也终于散了去,虽然没了孩童的脚步和嬉笑,却有一个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他穿着件月白的长衫,从宁竹轩大门跨入,带着一身莹白的光晕,眉眼清隽,温润如玉。迈步踏入房门,站在董兴邦面前,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眼神中,似乎融合着很复杂的感情,有无奈,有愤怒,甚至还带着一丝遗憾。
董兴邦愣了片刻,很快就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错,他就是那日在衙门里见过的,安盛平的同窗—宋慈!
“你怎会在这里?”
此话一出,董兴邦便意识到,若是这宋慈出现在了这里,这也就说明他们方才与那“鬼魂”的对话一定有诈!
想到这里,董兴邦立刻警觉地四处张望,“只有你一人?”
“当然不会只有惠父兄一人了!”
一个带着笑意、桀骜不驯的声音从宋慈身后不远的黑暗处响起,紧接着,手持折扇的安盛平自雾中走来。他一边摇着手中扇子扇着还未散尽的烟火之气,一边面露鄙夷地走进了屋里。
和往日不同,今晚的安盛平穿了一袭黑袍,发色如墨,只用根玄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俊朗之中又带着几分潇洒,反而比往常更多了些许的不羁与恣意。
而继安盛平之后,又陆续从那宁竹轩的大门走进了好几人。
一身官服,腰束金刀的徐延朔,还有总是不离安盛平左右的那个年轻侍卫,最后,还跟上来两个低着头,一身狼狈的小厮。
董兴邦心中暗道不妙,脸上却尽量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朝着这几人冷冷一笑,“这么晚了,四公子和徐大人不请自来,不知是有何事想找董某?”
安盛平则微微扬起眉头,“事到如今,董老还想继续装傻吗?”
“装傻?”董兴邦道,“你父亲是如何教你的?竟这样和长辈说话!”
“都到这个地步了,就不要垂死挣扎了。”安盛平撇嘴,摇了摇头,“方才你们一家三人的对话,我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哼,我有说过什么吗?”
“你说的可不少呢!陈小骞的死,夏望山的死,还有那个姓王的老头……只短短几日,你就害了三条人命!良心就不会不安吗?”
“哼,良心!”
董兴邦回头看看抱在一起,又紧张又害怕的妻儿,突然什么也不怕了。此时的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若刚才的一切都是安盛平等人装神弄鬼的把戏,那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鬼魂,而只要鬼魂不在,就不会有人危害到于氏和董裕的安危。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鬼更可怕的?
“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是我杀了陈小骞,”他知道,走到这一步,除了舍弃自己,再没了其他保全妻儿的可能,“夫人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才替我顶罪,其实她们母子根本不知情,这一切都是我一手谋划的。”
董兴邦在朝廷叱咤了大半辈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这次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罪行。而现在,他可以抛弃自己的一切来保全妻儿,可见他是真心地疼惜他们。
“好,既然你说是你干的,那你就把事件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我倒要看看你所说的和事实是不是相符。”
董兴邦冷哼一声,用手紧紧攥住身后的于氏,示意她少安毋躁,这才抬起头,直视着安盛平的双眼,冷静地回道:“事情就像你们听到的那样,裕儿其实就是我的大儿子董筠,事实上,我董兴邦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筠儿七岁后就一直未长高,老夫遍寻名医,直到请了已经告老还乡的御医周成,才得了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结果,原来,筠儿是得了不老症。”
“不老症?”
“确实有这么一种病,”见安盛平不解,一旁的宋慈帮忙解答道,“患了这种病症的人,不论是身量、样貌,还是体内的各种感官都会一直停滞不前,虽看起来十分健康,却不能长大,不能娶妻生子,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点点老去……”
听了这些,莫说安盛平了,就连见多识广的徐延朔也觉得不可思议,“不会老?那岂不是成了长生不老的神仙了!”
“不,虽然生长缓慢,却并不代表可以永生不老,而且生命都是有限的,即使看起来没有长大,可总有一日,还是会死去。这种病症极少见,我也只在一本老旧的医书里看过,想不到现实中,竟真有人得这种病。”
徐延朔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能长大,却还要死亡……若他一直是个孩子,将来有一日爹娘不在了,那谁还能照顾他?如此说来,也难怪董大人和董夫人会这么溺爱董裕了。”
所以董兴邦才会主动提出告老还乡,他现在对权势的渴求已没有那么大了,相反,他想要远离这些纷争,留存更多的钱财来为董裕以后的日子作打算。
“所以,董裕就是董筠,你只不过对外谎称董筠意外身亡。而后又过了两年,你说你又得了个儿子,却视若珍宝,不让他见人,这么一来,就隐瞒了董裕长不大的事,不会让人对此产生怀疑。”安盛平摇着头,啧啧称奇道,“董兴邦啊董兴邦,狐狸都没你精明!你这点子简直妙到令人生畏啊!”
“哼,点子再好又怎样,又是一个七年过去了,我却又要再经历一次轮回……”背负起双手,董兴邦仰头长叹,这一刻,他显得无比苍老,“所以我想着若是回到家乡,关起房门来,远离朝野,远离枢密院,说不定我们父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你没想到,这仅存的一线生机,被你的儿子亲手毁了。”
“其实裕儿并非有意的,他只是有些任性罢了。”董兴邦说着,无奈地一笑。
“任性?恐怕远非这么简单吧!”想起方才董裕大喊大叫的那番话,安盛平实在忍不住,“他方才不是喊着陈小骞该死,所有小孩都该死吗?若如你所说,董裕就是你那大儿子董筠,那他今年少说也有十四五了,他比那陈小骞大了足有七八岁,却绞尽脑汁想把那陈小骞置于死地!着实阴险!”
“我儿才不阴险!阴险的是你们!”于氏终于忍不住叫嚣起来,“你们装神弄鬼,欺骗我们,还企图放火烧死裕儿,你们才该死!”
“董夫人,事到如今,您就别顾左右而言他了,赶紧交代你们作案的经过才最紧要吧!”
于氏眼珠转了转,似乎十分不安,不知要如何作答,好在董兴邦又适时将话头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裕儿不过是与那陈小骞玩闹,不幸发生了意外,陈小骞坠入井中,我们把他打捞上来时,他已经陷入昏迷,我以为他死了,想着万不能让裕儿惹上人命官司。”说到这里,董兴邦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惋惜的姿态,“我本想赔他父母一些银钱,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可谁曾想那陈小骞突然活了过来,老夫一时惊恐,下意识地便捂住了他的嘴,他挣扎了几下便没了气……”
“于是,你就想起了那和陈氏母子发生过冲突的夏望山,想让他当一回替死鬼?”
“我初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陈小骞的尸体运出城去悄悄埋了。当时给了那姓王的老头一些银两,遣了他去做此事,至于为何陈小骞会被塞进猪肚子,又为何会扯上那姓夏的屠户,我真的不知晓,或许,只是那王老汉与夏望山有仇,又或者,是他被抓后随口胡扯。总之,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将错就错。还有那王老汉的死,我也并不知晓,也许他心里有愧,所以才被吓死了。”
他果然是个老狐狸,方才与鬼魂对话时,虽也涉及了夏望山和王老汉的死,但并未正面承认什么,所以即使到了这一步,他仍有翻供辩解的机会。
宋慈摇了摇头,上前一步。
“董老,您这案子算是天衣无缝,不论是人证还是物证,就连夏望山杀人作案的时辰都掐算得刚好,按道理是不会引人怀疑的。所以,您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我们查到您头上的吗?”
董兴邦沉默不语,眼睛往下看,不愿直视宋慈。
“我们先来说说陈小骞的死因,他死之前曾坠入井中,因为向后滑倒,导致后背撞到了井沿,因此留下了一个圆弧形的痕迹。”
宋慈说着这些话的同时,他身后走上来一个布衣小厮,这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阿乐,他见自家公子在说明案情,就自觉地上前给众人做起了演示。
随着宋慈的描述,阿乐时而做出往前跳跃的姿势,时而又向后倾倒,假装跌伤,最后则躺在了地上,做出一副昏迷的样子。
宋慈从袖中取出三张叠好的宣纸,当着众人的面依次打开,并交给徐延朔、安广还有那一直没有抬头的奴仆,让他们并排站好,将宣纸高高举起。
董家三人看着那三张用墨汁画了圆环的纸,面面相觑,不知这宋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慈则上前解释道:“这三张纸上,分别画了三个圆,这第一个是我根据陈小骞背上的那半个圆形痕迹画出来的,若按照那个伤痕的弧度,这个圆展开后,就应是这般大。”
接着,他又走到第二张纸跟前,用手指着上面的圆说道:“至于这个,是我用夏望山家的水缸拓下来的,这个圆显然比陈小骞后背的那个圆小了很多。凶手很聪明,知道扒光陈小骞的衣衫鞋袜,还给他冲洗了尸身,以防留下证据,可这个圆弧状的痕迹却是怎么也去不掉的!所以凶手才会把陈小骞的遇害地点安排在夏望山家的柴房,而那里刚好有一口水缸。若是官府调查得不够仔细,很有可能就这么结案了,就连我也险些因为疏忽造成了冤假错案,铸下大错。好在,我又找出了其他蹊跷之处,看出了案件的端倪。”
宋慈说着,接过第一张由徐延朔举着的那张纸,来到了最后一张纸的跟前,“你们看,这两个圆不论是大小还是弧度都完全一致!而这,正是我在董大人府上那口被封的水井上拓下来的!”
说完,宋慈上前一步,将两张纸重叠,昏黄的烛光下,光晕透过宣纸,可以明显看出那两个圆完全吻合,不带丝毫分差!
“说起来,我之所以会怀疑这口井,还要多谢董公子的提醒。”
“我?”董裕瞪着他,觉得这话说得有点离谱,自己何时提醒过他!
“那日若不是董公子邀请我们来府上,我也不会恰巧听到下人们谈及那口井,那时我就好奇,为何董府明明有井却不肯取水自用,反而要从外面买水,后来当我想通了陈小骞后背那道痕迹是由董府这口井造成的,我便明白了你们不肯饮那井中之水的原因!原来,是因为陈小骞曾经溺于井中,你们对此有了忌讳,才不愿再用那井中之水了。”
于氏听了,似乎欲言又止,她斟酌了好久,终于问道:“你又怎知陈小骞不是溺死的?”
“他确实有溺水的迹象,但你们打捞得还算及时,所以并不足以致死。因为溺毙之人必定腹部肿胀,口鼻之内也应有水沫及些许血污,但陈小骞并没这些症状。相反,若是被人掩住口鼻窒息而死,则应是眼开睛突,口、鼻之内也会流出清血水,满面血荫,呈赤黑色,一小部分人会有粪门突出,弄脏衣物的情况发生。你们虽给陈小骞扒去了衣衫,清洗了尸体,但他身体上的反应迹象不是你们可以改变的。”说到这里,宋慈不由摇头一笑,“董老不愧是过来人,想必在枢密院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所以您很清楚不同的死法,尸体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可您聪明反被聪明误,偏偏在清洗了陈小骞的尸身后,在他口鼻中塞入了夏望山家那床薄被的棉絮。试问一个能将尸身清理得如此干净的凶手,怎会留下这么致命的证据!”
“哼,”董兴邦点点头,承认自己这一次确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不错,你说得很有道理,若是所有的证据都被掩盖,偏偏只留下这么一处指向夏望山是凶手的证据,那就不是大意,而是有意了……不过老夫还是坚持方才所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知情,也许只是那姓王的老汉自己谋划好的。”
“董兴邦,你要撒谎也要先打好草稿!口供换来换去,真以为我们没了证据,任你如何说就如何吗?!”
安盛平不耐烦地拍拍手,安广马上递上了一张银票。当看到那银票上的字样时,董兴邦已心知肚明,他这一次怕是不能简单糊弄过关了。
“这可是纹银一百两!你让那王老汉给你扔尸体,也不过赏了三十两而已,这一百两是我从你派去的杀手身上搜出来的!当日夜里,那王老汉知道了你的诡计,又害怕又自责,他不想夏望山枉死,所以想去报官揭穿你,于是你就派了杀手去暗杀他。王老汉确实是死于心悸,因为他本就胆子小,再加上做了亏心事,杀手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吓唬了一下,那王老汉就一命呜呼了!”安盛平说着,将那银票在董兴邦面前抖了抖,“这银票来得容易,那杀手自然也乐得轻松。徐大人抓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银票在芙蓉阁的包间里享受呢!还不等我们审问,就自己把这事跟芙蓉阁的姑娘们先交代了!”
说完,还跟后面的徐延朔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徐延朔也觉得此事董兴邦办得不够小心,千算万算,选了这么个不靠谱的杀手。
事已至此,董兴邦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不过他依旧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自己露出了破绽。
“你说,你发现了蹊跷之处,才看出这起案件另有隐情,究竟……”董兴邦将目光投向宋慈,这个他之前一直轻视的年轻人,“是什么令你产生了怀疑?”
“因为一个姑娘,”宋慈想起了那日在城门口巧遇了重玥的情景,至今仍觉得心有余悸,若不是那日遇到了她,也许这个案子就这么草草了结了,若是这样,就害了夏望山,自己往后也必会饱受良心的谴责,“当时刨开猪肚之后,从里面飞溅出了一只蛆虫的尸体,按照那蛆虫的大小,那位姑娘推测出这蛆虫起码已有五六日这般大了,可陈小骞看起来却像刚死没多久。于是我想到,也许这蛆虫并不是陈小骞身上带出来的,而是那只一直被我们忽略掉的死猪。”
“人可以依样貌查出身份,死猪当然也可以,夏望山说那猪不是他家的,我们就按那猪的大小与花色一户一户去排查,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只猪真正的来源。原来,它真的不是夏望山家的,而是来自城南一户普通人家,而前去购买那猪的,正是董府的一个管事。此人是长乐乡本地人,在董府当差后更是引以为荣,四处宣扬,所以人尽皆知,都知道他在董府当差。那人将死猪买走的那日刚好是初八日,也就是我们发现陈小骞尸体的六日前,买猪的时候天色已近戌时,早就过了准备晚食的时辰,那人急匆匆的,说是主子着急要,所以出手要比平常更阔绰,因此那养猪的商户都记得清楚。”
“那又如何,这只能说明我府上着急买了一头猪,跟陈小骞的死亡日期又有什么关系?”董兴邦道,“这位宋公子要是能靠陈小骞背后的伤痕找到我府上来,想必对验尸也有着一定的见解吧。怎么,你难道验不出陈小骞是哪日死的吗?”
“原本还真让董大人给骗了,以陈小骞尸体的腐烂程度,他死亡的时间应不超过两日,可董公子自认为骗过了所有人,所以有些得意起来,还特意把我们叫到董府,想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到夏望山身上,给夏望山定罪。可他当时说的一句话,却成了破案的关键。”
董兴邦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说了什么?”
“他说陈小骞失踪那日的午时,在他屋里吃了一个鸡腿,两个肉丸。”
董兴邦蹙眉,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宋慈叹口气,道:“陈小骞腹中尚有半个肉丸,这说明他自那日午时后就再没进食,或者说……那日进食没多久之后,他就遇害了。”
董裕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成了破案的关键,更没想到他只不过弄死了一个小鬼,就害得爹娘和自己都担上了杀人的罪名。
“所以我推测,陈小骞真正的死亡时间并不是发现尸体的前一两日,而是更早的时候,夏望山之前挨了板子,那几日还不能行动自如。不过现在是盛夏,尸体腐烂的程度只会快,不可能如此慢。究竟你们用了什么法子延缓了陈小骞尸体的腐烂呢?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许久才想通。”
宋慈说着,突然举起右手,指向窗外,“整个长乐乡都知道董大人会享受,在家中造了个冰窖,即便是盛夏暑伏,也能让府里人吃上冰酪,喝上冰镇的酸梅汤。冰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可以消暑降温,还能延缓食物的腐烂,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把陈小骞的尸体放到冰窖里了?”董兴邦露出一脸鄙夷之色,不屑道,“我看宋公子怕是没吃过冰窖里拿出来的东西吧!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在冰窖中放一会儿再取出来,定会……”
“定会周身挂上一层水珠,那东西也会因为被冻过而变得奇怪,好比解冻的肉,只要按一按,就能按出水来。”安盛平看不惯董兴邦摆阔,适时站出来为好友解围,“我知道董老不傻,当然不会用如此简单的方式。你并未把陈小骞直接放入冰窖,但这并不说明你没利用冰窖。”
“没错,”宋慈继续道,“陈小骞虽没有被直接放入冰窖,却被人在冰窖下掩埋了几日,这种做法一来可以利用土壤本身来拖延尸体的腐烂,二来也能让他在不被冰块直接冻住的情况下,最大可能地维持原状。我想关于这一点,只要去冰窖看一看就能一目了然了,在冰窖之中,必定有一处土壤松散,早先用于掩埋陈小骞的尸体!”
“好,非常好!”董兴邦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疏忽,而且他也确实小瞧了这个叫宋慈的人,“如今你已知道了陈小骞真正的死亡时间。”
“对,那个时候,夏望山刚受过杖刑,连下地都困难,怎么可能去杀人!”
“事已至此,董兴邦,你还不快快认罪。”安盛平朝身边的安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抓人。
而安广还没近董兴邦的身,就被他大声喝止住:“放肆!你们是何身份,竟敢动我!”
“安某是没什么身份,可这次长乐乡之行,我是受了圣上之命,况且就算我动不得你,你别忘了,还有徐大人!”安盛平本不想压他,无奈他不见棺材不落泪,“董兴邦,你不会以为自己还在枢密院吧?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位董大人了!”
安盛平语毕,不等安广和徐大人出手,自己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董兴邦早就料到最后会直面交锋,因此根本不给安盛平这个机会,一个闪身,直接举起了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柄短剑。而他接下来的行为也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他举起那短剑后并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就连徐延朔也没能反应过来,待到众人扑过去时,董兴邦已然毙命。
一时间,屋内乱做了一团,于氏崩溃大哭,董裕则呆愣愣地望着血泊中的父亲,双眼之中再没了往昔的神采。宋慈他们几人则面面相觑,不曾想这董兴邦竟这般决绝,愿以死来承担一切,撇清妻儿的罪行。
“你们逼死我家老爷,我恨你们!”于氏大喊,脸上满是泪水。
“怎会是逼死?他害了两条人命,难道不该抵命吗?”阿乐一向喜欢凑热闹,所以全然不顾身份地凑到了跟前,“陈小骞的死,还有那王老汉的死,不都是因为你们!”
“夏望山呢?”董裕回过神,问道,“难道夏望山没死!”
“既然已知他不是真凶,难道仅为了引你们上钩就把他杀了不成。”安盛平苦笑着摇头,“那日行刑所杀的,不过是另一个等着秋后问斩的犯人罢了。你爹没见过夏望山,所以根本不清楚他的样貌,再加上我们先入为主,让他以为那就是夏望山,他便笃定了那个被砍头的就是夏望山本人了。”
“方才那颗头……”
“不过是个玩偶罢了,还有小孩的哭声,夏望山的质问,都是我命人假扮的。”
“地上那些蝼蚁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吗……”安盛平苦笑,回头看看宋慈。
“是蜜糖。”宋慈也没料到董兴邦会以死承担下所有罪名,但宋慈心中仍不是滋味,“起火时,我们趁乱在你房中用蜜糖照着孩童的手脚印画下了一些图案,有了蜜糖,蝼蚁自然而然地就聚到了一起。”
“蜜糖?你们何时画的,为何我完全不知情!”
“你还记得前几日府中新收的那个叫小桃的丫鬟吗?”
“我当然记得,小桃这几日都在我跟前当差,你的意思是,她是你们的人?”
“她原名粉桃,是之前……总之,她现在跟在安公子身边,这一次,也是冒险进了董府,多得她帮忙,不然也不能如此顺利地逼你们说出实情。”
董裕仰头苦笑,方才院外发生火灾时,小桃忠心护主,他本还想着等过了今晚,要跟母亲提一提,升了那小桃做一等丫鬟……现在看来,都是假象了。
“依我看,不止那小桃一人吧?你身后这两个奴才就是放火的元凶,对不对?”
宋慈没有回答,无疑是默认了。
“哼,是我太自大了!我以为杀了陈小骞,又嫁祸给那屠户,此事算是做得天衣无缝。我有意把你们叫到府上来,想要看你们的笑话。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董裕说着,低头看看正抱着父亲尸体痛哭流涕的母亲于氏,“娘亲,裕儿对不住您,更对不起父亲……您二老为我这个不孝子承受了太多……若早知如此,当年我还不如直接以董筠的身份死了,也让您们落个清净。”
“裕儿,你胡说什么!”于氏站起身,满身血污,却顾不得整理,“为了你,我和你父亲就是死也甘愿!那些看不得你的,都是在嫉妒你!莫说是一个下人的儿子,只要有人敢伤害你,就算是皇亲国戚,爹娘也敢为了你不管不顾!”
“放肆!”徐延朔一向话不多,但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哼斥一声,“于氏,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是不是不想活了!”
“哼,老爷已经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于氏说着,用手轻轻抚着儿子的鬓角,她的目光落到董裕的衣领口,看到了他藏在衣领下的那根红绳……
其实,她身为董兴邦的妻子,又怎会不明白他自杀的真正原因,老爷之所以走到了这一步,无非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为了揽下所有罪名,让她们母子脱罪;二是因为那枢密院的左大人。董兴邦这些年知道了太多事,也得罪了太多人,若不是靠着他藏在裕儿身上的那封信,他们董家人根本无法全身而退。但若是董兴邦死了,这些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左靖没了后患,总会念及旧情,给董裕一条生路。
可于氏呢?
难保董兴邦不会把秘密告诉了于氏,董兴邦毕竟是自己的旧部,定不会轻易泄露出去,可于氏一个妇道人家……
所以,只要她活着,裕儿就永不会安生。与其这样,倒不如随老爷一并去了。
想到这里,于氏弯下腰,最后看了看董裕哭得满面泪痕的脸,勉强笑了笑,“裕儿,你好好的,莫怕!陈小骞是娘捂死的,其他人也是你爹害的,全都与你无关,我相信徐大人和这两位公子定会明察秋毫,断不会冤枉了你!”她边说边挑衅似的看了看在场的那些人。
徐延朔点头,“你且放心,我们既不会冤枉无辜的人,也不会放过恶人。你儿子虽心术不正,但毕竟人不是他杀的,该罚的地方自然会罚,可也绝不会让他背上杀人的罪名。倒是你,必得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了。”
于氏笑了笑,苍老的脸上闪现出一抹神采,“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于氏在被收监的那晚在牢房里自尽了。她将衣物拧成绳索,在大牢里上吊了。
至此,董氏三人,有两人都已殒命,唯留下董裕一人。
不论董裕的真实年纪是不是十五岁,但从外表上看,他就只是个孩子。给董兴邦夫妇出殡那日,宋慈、安盛平等人也去了,只有徐延朔为了处理后续之事,带着赵东林留在了县衙。
董裕披麻戴孝,小小的身躯跪在灵前,显得既单薄又无助。他一滴眼泪也没流,甚至在看到宋慈等人来访时,还幽幽一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仪式结束后,董裕主动起身,将他们送出来。只是走着走着,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蓦然笑了,回过头,看向宋慈道:“亏你能想到用蜜糖这个招数,哼,虽然装神弄鬼且无耻,可这一招用得确实巧妙!”
“这蜜糖的法子倒不是我想出来的。”
“哦?不是你,会是谁?”董裕心道,这几人当中,怎么都觉得这姓宋的书生最为精明。既然不是他,难道是安盛平那纨绔子弟?
宋慈浅笑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一位对虫蚁十分有见解的姑娘?若不是有她帮忙,宋某这次险些犯下大错。”
宋慈说完,又想起之前与重玥对话的情景。当重玥告诉他可按死尸身上的蛆虫推算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时,宋慈喜出望外,因为这法子若能作为证据,那就很好地解答了有关死者确切死亡时间的疑问。
他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并事后与重玥再三探讨,试图掌握更多在验尸时可用到的方法。而当他与重玥讲述自己所知的关于尸检的经验时,重玥也是啧啧称奇,连称若是他能将这些整理记录,编纂成书册,一定可以让官府受益,帮助更多无辜的人洗清冤屈,为受害人申冤。
宋慈听了重玥的提议,心中隐隐闪现出一个念头,也许这事真的可行。
自己的父亲宋巩在任多年,宋慈从小耳濡目染,从父亲那里学了不少,再加上他看过不少相关的书籍,不过有些方法写得极其笼统,有的甚至不可信,并未根据尸体不同的情况而一一阐述分析,看书的人根本不能正确掌握验尸时应当注意的事项。
也许,自己真就可以将书中的知识和平日里自己累积的经验相结合,编纂出一本或许能帮助他人的书来……
当时的宋慈还不知道,就因为重玥姑娘这随口的一个提议,因为自己一闪而过的这个念头,他竟真的改写了历史。
“哼,这么说,害死我董家人的倒不是你,而是那位姑娘了。”
董裕轻笑,云淡风轻地回道。
“怎会是他人害死你董家人,”见他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改,安盛平不由心生厌恶道,“害人终害己,明明就是你董家人咎由自取。”
安盛平说这些话时并未多想,一旁的宋慈却蹙紧了眉头。董兴邦夫妇虽不在了,可董裕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
一念而动,还未来得及反应,走在最前面的董裕突然疾走几步,一个翻身,上了井沿。
这正是那口差一点淹死陈小骞的井,也就是因为这口井,才引发了后续的悲剧。
“臭小子你干吗?”安盛平脱口喊道。
“干吗?”董裕轻笑,脸上仍带着往日那抹自负,“你们不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吗?竟还看不出我要做些什么?”
“你要寻死?”
董裕走到今时今日,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他根本不在乎。
“于我来说,这十五年只有煎熬,我被人唾弃,被视为怪物……若不是因为父亲和母亲,几年前我便已死了。”董裕说着,忍不住鼻头一酸。要不是当年扮假死,且换了身份,他早就死在泱泱众口之下了。
“那日,陈小骞便是站在这口井上跳了过去……第一回,他跳过去了。于是我便说,要是他能跳过三回,我就赏他五两银子。第二回,他又跳过去了。等到第三回,我叫他先去喝口酸梅汤,休息片刻,然后趁他离开之时,我偷偷在井沿抹了油。第三回,他终如我所愿掉了下去,他倒下时,背朝后,磕在了井沿上,这才摔进井里。”说到这里,董裕似恶魔般笑了起来,“偏那阿贵多事,想都不想就跳进去,把那陈小骞给捞了上来。陈小骞醒了以后,又哭又号,说我要害死他,把我娘也惊动了。我娘叫他闭嘴,他不听,还越喊越大声!我娘一时心急,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再后来,我娘把阿贵送出了府,我爹也来问我知不知陈小骞和谁有过节?我就想起了他们母子在出事的前几日,恰巧和那姓夏的屠户吵过嘴,于是我爹将计就计,设下了这个局。归根结底,我就是个怪物,是个害人精。”董裕苦笑,那表情和他这张看起来稚嫩的脸一点也不相符,“所以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吧,也省得留在世上祸害人间了。”
说完,人往后轻轻一退,他身量矮小,一脚悬空,直接朝着井口跌了进去。
其实,见董裕笑了,安盛平便知事情不妙,这小子虽长得面嫩,可办事一点不含糊,跟他爹娘一样,决绝得很。可相隔这么远,他纵使会轻功,怕也来不及了。他正想着,有个人影比自己还快,竟是飞一般地冲了过去。
这个人,却不是安广,而是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们左右,又细心观察情况的福顺。福顺一向懂得察言观色,早在那董裕爬上井口时,他就已经默默朝着井边的位置去了,就等着伺机将那董裕给救下来。
不过福顺到底不是练家子,纵使跑得再快,也没能在董裕掉入井中时将他抱住,只是伸手扯住了他的领口,却并未抓牢。两人目光有了一瞬的对视,紧接着,董裕便坠入了井中……
安盛平和安广紧随其后冲了过来,只听得“噗通”一声,那董裕已沉入了水里。慌忙之中,宋慈赶紧喊了董府的下人来帮忙。
众人乱作一团,却无人注意到救人失败的福顺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退后几步。他右手背到身后,将一条红绳偷偷藏进了袖口。
他这一连串动作极其小心谨慎,没被任何人发现,待到将那红绳藏好,他才大声呼喊救人。
董裕显然没有陈小骞幸运,陈小骞跌入井时后背撞在了井沿,虽受了伤,却因为打捞及时,并没有丧命于这水井之中。但董裕跌断了脖子,还没落入水中就一命呜呼了。
为了保护董裕,董兴邦夫妇费尽苦心,甚至搭上了性命,却全都白费了。
这董裕,最终也只能带着对人世无尽的怨恨,了结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