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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春光正好的星期天早上,七岁的周缇缇礼仪端庄地坐在餐桌前,用英语向对面她的母亲询问这个暑假能否再去香港玩一趟。
去年这个时候一家两口加上康宸三人正在香港。周缇缇在康宸的纵容下买了好吃好玩大批东西,又在迪士尼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乘航班离港时抱着玩具熊仍然回头遥望恋恋不舍。康宸向她允诺今年仍然会带她来玩,杜若蘅当时没有听见,可是周缇缇已经心心念念地记得了一年。
周缇缇满怀渴望地望着杜若蘅,后者却咬着面包有些神思不属。周缇缇对母亲的反应有小小不满,可她仍然听话地吃完了早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然后自己换好衣服等着母亲收整完毕带她去逛街。
然而杜若蘅没有如期行动。她坐在沙发上叫周缇缇过去,神情有点严肃,然后告诉女儿要跟她商量一件事情。
然后杜若蘅说:“缇缇,假如妈妈和康宸叔叔会结婚,你会不会同意?”
周缇缇猛然安静了几秒钟。脸上出现的更多是有些诧异。然后说:“康宸叔叔向你求婚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你答应了?”
“妈妈还在考虑,没有下最后决定。”
周缇缇抿着唇又安静下去。她垂下眼睛,没什么表情。最后抬起脸,望着杜若蘅:“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如果你反对的话,妈妈不会结婚。”
“那么如果我不反对的话,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杜若蘅柔声说:“妈妈现在想先问你的意见。并不一定就答应。而且就算是真的结婚,也必须是你百分之百愿意了才行。”
周缇缇良久没有回应。她的一张小脸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漂亮,眉眼之间也越来越像她的父亲。脾气秉性也是一样。明明这三年来她与亲生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月,可仍然隐隐沿袭了他处世的态度,极富有主见,小孔雀一般的傲慢,并且执拗。
周缇缇最后抬起头,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望着杜若蘅:“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这条消息在几天之后传到T城时就走了样。沈初受人之托请周晏持帮忙办事,主客加上中间人三个一起打球,并且约定了一杆十万起的赌注。沈初在开头就输了周晏持三杆,白花花的三十万让他肉疼不止,眼看周晏持又要挥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说远珩又要董事会换届选举了?”
周晏持随口嗯了一声。
沈初笑着道:“康宸进入董事会,还不如康在成那个老家伙好嚼吧?”
周晏持不想理会他,银灰色球杆已经抵在高尔夫球的边缘,正要挥出去,沈初袖着手,望着树上一只喜鹊鸟说:“我听说杜若蘅跟康宸订婚了哎。”
周晏持的白色小球滴溜溜滚了出去,在球洞旁边打了几个旋儿,最后不负所望地停在了草丛里。
杜若蘅找了个时间约苏裘喝咖啡。中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她康宸已经求婚。苏裘一口咖啡呛出来,咳嗽了半天才说你们俩至于多这一道程序么,反正结不结婚不都是一样过。
杜若蘅笑说:“于是你总算找着机会诠释你的不婚主义了么。”
苏裘说:“这跟我没关系好吧。主要是你们俩连情侣都不像,还夫妻呢。”停了停,问,“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跟你求婚?”
杜若蘅也认为康宸的求婚有些突然。从心底说她并不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婚姻,这是从她离婚之初就隐隐有过的想法,在三年前变得更加坚定。她曾跟康宸聊过这个话题,那时候他们还没成为男女朋友。
康宸在去年夏天晋升为杜若蘅的男友。但是按照苏裘的话说,杜若蘅之所以同意,很大部分是觉得对康宸心有歉意,认为蹉跎了他的岁月太久才会答应。因为按照苏裘的观察,身为康宸女友的杜若蘅与自由单身的杜若蘅并没有什么不同。两人的相处还是那么微妙。
该独立不该独立的地方她都一样独立,有些需要商量的事她要理智告诉自己一遍之后才能想起要跟康宸提及。苏裘常常说,康宸之于杜若蘅的作用就跟送货员差不多,也就提一袋大米或者食用油的时候才能想起。
杜若蘅缺乏激情来点燃一段新的恋情。工作的忙碌与对周缇缇的照料给这种现象找到了借口,然而杜若蘅心知肚明这不是全部理由。她仍然留有阴影。不管康宸如何温存体贴,她对待他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不会排斥,但也不想特别亲近。康宸影响力一般,从一定程度上说他还不能改变她的某些习惯,比如遇到棘手问题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求助而是自己解决。
杜若蘅为此对康宸心有愧疚。康宸越大度与表现得不在意,她就越愧疚。但无济于事。杜若蘅已经离婚五年仍是这样,苏裘说她的精神洁癖愈演愈烈,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杜若蘅撑着下巴笑着说:“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手里的钱了?”
苏裘挺正经地回答道:“比起你的姿色,那确实更有可能。”
杜若蘅笑而不语。苏裘说:“那你究竟想不想答应给个准话嘛。”
隔了一会儿,杜若蘅才说:“我本来是以为周缇缇会喜欢这个变化。这两年来她看起来对康宸很有好感。”
“但是?”
母亲准确揣摩到了女儿的心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比起惊喜来说,她好像更惊讶。”
杜若蘅临近傍晚的时候接到电话,曾经负责治疗她抑郁症的那位初中同学告诉她,现在她正在S城参加一项会议,正好住在景曼花园酒店附近,不知是否有空见上一面。
杜若蘅赶到一楼大堂,对方正在休息区等着她。看到她后打量全身,最后笑着说:“看样子气色还不错。”
杜若蘅说:“全是托你的福才对。”
两人一起吃晚饭,聊了各自近况,对方突然问她:“你和周晏持还有联系吗?”
杜若蘅静了静,她已经有太久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需要回想才能说出答案:“没有了。”
对方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吟着问道:“那你还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杜若蘅不假思索,笑着说:“都成路人了,哪还有这个必要。”
晚上杜若蘅回到景曼,在电梯口碰见了康宸。
他今天依然穿得妥帖,但不如昨晚烛光晚餐时那样衣着精细。其实现在回想,昨晚的求婚有很多迹象,却都被杜若蘅忽略掉。他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很多,但真正浪漫而精致的晚餐却通常是在某些节日的时候。昨天恰好是康宸的生日,但往年康宸不会在意这种时候,今年他却特意将周缇缇避开,安排两个大人在旋转餐厅单独相处。
他问她对未来的规划,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中间夹杂讲的笑话让杜若蘅很放松。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宸对于杜若蘅最重要的意义便是这里。在杜若蘅现今相处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康宸更能让她心神轻松。他们在工作上很合拍,生活上互相帮助,康宸是除去周缇缇之外与杜若蘅相处最多的人,也只有他最能把握住两人之间那条不可捉摸的界限。
康宸求婚的时候有小提琴手在一旁的伴奏响起,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枚钻戒,很耀眼,但他的眼神很温柔,语意款款地问她,能否考虑嫁给他。
杜若蘅下意识用双手捂住口,她一时回不过神来,但确实称不上惊喜。最后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康宸风度尤佳地说好。
从情感上来说,杜若蘅无疑更偏向于现在两人维持的状态。然而从理智上讲,似乎嫁给康宸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他已经很有耐心地陪伴她三年多,从未给过她任何压力。她对他也并非没有好感,甚至在他面前可以很坦白地直言心中某些爱恨。除此之外,周缇缇也喜欢他。
最后,假如再加上越发深厚的愧疚心理,杜若蘅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那确实可以以身相许了。
这两天杜若蘅都绕着康宸可能出没的地方走。因此在电梯口两人碰上的时候她有一丝尴尬。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杜若蘅看着地面说了句总经理晚上好。
康宸笑了一声,说咱们不至于这样吧。就算你拒绝了我,尴尬的人也该是我好么。
隔了片刻杜若蘅终于抬起头,望着康宸的眼神很真诚:“我还是觉得太快。”
康宸嗯了一句,苦笑一声:“那看来我还是犯了跟表白那会儿一样的毛病。”
杜若蘅愧疚心情愈甚,下意识给他微微欠身致歉:“哪里。都是我的错。”
康宸也跟着给她弯身,比她语气更诚挚:“哪里。是我考虑不周太心急。”
杜若蘅接着鞠躬:“不。是我太不争气了。”
康宸干脆四十五度躬腰:“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两人此起彼伏这般客套,一直到顶楼电梯门缓缓打开才为止。除了当事人基本没人知道这个过程,事后连苏裘也不知晓。只除了坐在监控室里本来昏昏欲睡的保安,在摄像头里看到这一幕时瞬间清醒,并且差点没被惊掉了下巴。
周晏持在打完高尔夫球的第二天上午,由老管家担当司机,去了一家心理诊所。
他已经到这种地方来过一次,连同这一次均不属于他自愿的行为。他会这样做完全是由于沈初与老管家还有周家二老的强行劝说。他们一致认为,他这两年寡言懒散与阴郁的程度已经到了不太合理的阶段,深切怀疑他得了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需要干预治疗才行。
周母为此在周晏持面前心疼地哭了一天,周晏持只有揉着眉心敷衍从命。但他认为他们的想法可笑。他看起来阴郁一些只是因为没有遇上什么太值得高兴与太有成就感的事,他并不是真的情绪消沉。而所谓的寡言懒散则是因为他觉得跟这些人没什么可交流的东西,比起谈天他宁可休息。他在商业谈判中照样娓娓而谈才辩无双,不曾有过半分沉默与退让的迹象。
对于最后一点,身为首席秘书的张雅然体会最为深刻。三年前的周晏持就已经有本事把秘书室和董事会折磨得苦不堪言,三年之后这一情况变本加厉。
以前的周晏持有杜若蘅周缇缇以及环肥燕瘦的牵绊,总会在工作上有所分神。现在这几样全都不具备,尤其自从他的绯闻在一年半之前全部肃清之后,周晏持就全部目光关注在了远珩的未来发展上。再加上他这两年失眠严重,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其他时候全在公司,也就直接导致了贴身助理张雅然如今一周工作的时间跟着延长到了九十个小时以上。
周晏持发给她再多的薪水也弥补不了她想为此嚎啕大哭的忧伤。
然而对于周晏持来说,不管远珩近两年的发展如何让业界人士歆羡,他仍然没觉到有什么成就感。
三年前他在董事会上遭遇的一场变故,让他至今都无法真正畅快。康在成趁着他因车祸休养在家的空当联合了其他九名股东,成功将被提名的康宸选入董事会。等周晏持回到公司主持当天的董事会成员换届选举时,事情已经成为定局。
票选结果出来后周晏持跟康宸握手表示祝贺。他神情冷淡,两人握手的时间很长,康宸的指关节差点没被他当场捏断。
尽管康宸长居S市,缺席董事会会议的次数却很少。这也就意味着周晏持时常能见到他。他的出没无疑让周晏持横竖看不顺眼,但他偶尔告假不出现又让周晏持更加心情不悦。在S市居住的不止康宸一人,他是死是活周晏持都没兴趣,却无法对另外两人做到真正不在意。
去年夏天康宸缺席董事会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会议,康在成代为请假,说他去了港澳地区。等到再出现的时候康宸心情好得出奇,眉眼之间都是清浅笑意。有董事在会前多嘴询问,他笑着答:“因为最近脱单了啊。”
很快周晏持得到了更为确定的答案。康宸的电话在散会之后适时响起,他正走过周晏持的旁边,因而也就能轻易看见他手机上的照片。那里面晴光大好,海水碧蓝,有轻风拂面的模样。康宸把周缇缇托在肩膀上,杜若蘅将吹散的头发拢在耳后,微微歪头依在身旁。照片上三张面孔皆是带笑,再温馨不过的一个场面。
周晏持对康宸的印象全是负面。尽管他性情傲慢专断,但很少对人全部予以否定。唯独康宸令他百般不顺眼。
他比周晏持年轻两岁,因为自小的生活经历而城府深厚。在康家那种家庭成长出来的人,不是太懦弱,就是心思足够缜密。康宸在三年前能哄得祖父最后改遗嘱,将遗产全数转移给他,这样的人无疑属于后一种。而他在远珩换届选举中又成功胁迫康在成帮他进入董事会,此外还把兄长踢出国外,这个人的手段远远比他表面看起来更婉转玲珑。
周晏持在远珩执掌多年,因为总是一手把持最后决断而让董事会形同虚设,早已引起诸多董事背地不满。康宸的出现就像是一泓清泉,他在例会上的发言往往敏锐周到,处事也妥帖,最重要的是肯听取他人意见。单是这最后一点,就已经让许多董事会成员感激涕零,巴不得他立刻取代周晏持坐在例会的主席位置上。
几个月之后再次董事会换届选举,周晏持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那群墙头草们在打什么主意。
但让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些。康宸每次所流露出的幸福感才真切让周晏持如鲠在喉。前两个月几个董事在一家私人会馆聚餐,临别的时候康宸走在最后,问服务生额外打包了一份黑森林的甜品。其他人没有多加在意,唯独周晏持知道他的目的。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在他和杜若蘅的相处还算和睦的时候,每次路过这家会馆,他也总会记得买一份相同的甜品带回家。
如果说周晏持没有产生过“你拥有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想法,那必定是假话。
他简直妒忌死了康宸。
沈初差不多每回碰见他都要问一句是否后悔,周晏持从未给予回答。但他的日常行为无疑泄露了他的想法——如果他能心安,就不会这三年来一直失眠。
周晏持进了诊所,坐在沙发上。上一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在同样的位置只坐了五分钟就睡着,这一次还未等他采取动作,对方先开口:“周先生,不如这次我们各自做一个自我介绍。”
周晏持盯了对方一会儿,眼神和姿态都很强势,对方不避不让。他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立薇。”
“哪里人?”
“我是本地人。”对方微笑说,“既然周先生这么喜欢审问户口,我直接坦白不是更方便?我的小学是T市一小,初中就读阅水中学,高中是……”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周晏持打断。他的眼神收敛了一些锐利,平铺直叙道:“我的前妻初中也是在阅水中学。”
“事实上我与若蘅是曾经的初中同学,我们两个还做过一年的同桌。”聂立薇说,“你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知道后很高兴,只可惜当时还在国外读博,没能赶上你们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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