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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势高敞的咸阳塬杂沓错置着周、秦、汉几代王朝的帝王陵寝,其南临渭水北倚九宗,尽收八百里秦地于眼底,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们死后的首选归宿。数座帝陵及上百座陪葬墓绵延于此,气势磅礴一目难及。这里一处又一处肃穆的陵冢、一根又一根矗立的神道碑,无不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史。
咸阳塬靠下的漫坡地——洪渎塬,埋葬着前朝宇文周的诸帝及宗室。春寒料峭的时节,塬上萧索的老树如同孤独的守墓人,静静守护着昙花一现的周王朝最后一处遗迹。
洪渎塬一处陵丘上,一座几无封土的陵寝在咸阳塬众多陵冢中犹显寒酸,也只地面散落的几尊石人石兽上雕刻的铭文,依稀能辩认出“孝陵”的字样,否则实在无法令人相信昔日叱咤风云的周武帝即葬于此。
“阿舅遗诏丧事资用须使俭,故墓而不坟。”女子祭拜完毕,牵着幼子走在墓道上,答道。
男童“哦”了一声:“怪道每年祭拜完外祖父母,阿娘均会独至洪渎塬。”
“我为武帝所养,从来视其胜亲。”女子定住,远望一眼洪渎塬灰蒙的天色,心底的满腔愁怨随之而生,悠悠叹道,“想当年阿舅为群臣畏服,而今竟无一人肯来为之祭上一柱清香……”
男童觉出母亲手心传来的愤懑之力,摇着她的手腕,露出白玉般的乳牙:“以后二郎可陪阿娘来此。”
女子凝着爱子灿如明日的笑颜,心中的阴霾渐减淡去,蹲下来拥他入怀,蹭着那张清朗的小脸,喃喃道:“二郎是上苍赐予阿娘的珍宝……”
男童懵懂而迟疑地嗯着。其实,他并非家中独子,可自记事起,阿娘似乎就视他与两个兄弟不同。比如三兄弟同时挨训,阿娘打在阿兄阿弟身上的戒尺明显要比自己响些;再比如去私学,只有先生夸赞自己学业有进时,阿娘才会露出浅浅的微笑,可他分明觉得先生夸阿弟更多,以至他常以为阿娘会转而更喜爱阿弟。也因着阿娘的宠爱,他在家中呼风唤雨,俨然国公府里众星捧月的小霸王。然而他并非那般霸道,是故他也偶会为之烦恼。可众人似乎已为自己定性,并常以他为由头逃避罪责,并且百试不爽,就连身为长子的阿兄和同得阿娘宠爱的阿姊亦是如此,久而久之,他也就习以为常了……
男童被母亲从遐想中重又牵住时,恰见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待其走近后,听得阿娘朝她们致意:“天中大殿下、天右大殿下,甚久未见。”
男童惊奇地望向被阿娘冠以奇怪称呼的二人,只见她们摘下幕篱,露出与母亲年岁相仿却死如枯槁的面容,轻唤了阿娘一声“阿茶子”后,一人叹道:“此处只有华光、华胜二尼,并无宣帝皇后……”
窦氏随之苦笑:“此处亦无周室县主……”
二人上前摆好祭品,华光自嘲道:“世人健忘,可你我却难释怀,故每岁来此,凭吊周室的最后记忆……”
窦氏嗤笑:“天下承平日久,人皆思归。可宇文氏的几百血债,妾何以释怀?”
“可惜有人可以释怀……”华胜示意她二人望向一边。
男童还未理清她二人与阿娘的关系,又见一人随之而来,朝二尼施礼微笑:“妾知每年先帝陵前祭品必为二位所献,今有幸得见并致谢二位。”
华光朝她作佛礼,面无表情道:“乐平公主客气了,定陵所葬为周宣帝,尼等为周后时得帝宠遇,自该图报。隋之乐平公主致谢我等,岂有此理耶?”
乐平公主脸色煞白,低声道:“比之‘乐平公主’,我更愿人称‘天元大皇后’……”
华胜冷视了她一眼,三拜后方起身道:“乐平公主何须惺惺作态耶?隋帝代周而立,尔由周室皇太后转封隋朝乐平公主,比之汝婆母太帝太后以及共汝侍奉先皇的帝太后尽逼为尼的屈辱,尔何其风光!尔于新朝享尽荣华,较之汝嫡婆母太皇太后以及尊汝为嫡母的幼帝无故殂没的不幸,尔何其幸运!宇文氏之惨局皆因尔父所为,尔愧对先帝,更不配来此祭拜武帝及太皇太后!”
“妾……确不配来此……”乐平公主被斥得泣不成声,掩面而泣。
华光见状嗤之以鼻:“公主的慈悲心不妨多为定陵哭上几声罢,帝太后孤冷地弃于城郊,与先帝不能地下团聚,较之公主的天伦之乐,何其可怜!”
一语激得乐平公主悲不自胜,伏地长哭。随侍其旁的大明心中不忍,上前劝二尼道:“二位阿尼师暂请息怒,阿茶子一心为宇文氏妇,即使帝后夺志亦誓不许。每来祭祀已属不易,阿尼师等便请体谅茶子罢……”
沉默多时的窦氏亦为劝解:“此言极是,若无乐平公主周旋,只怕我等处境更难……”
乐平公主抬首深凝着昔日挚友,泣道:“我常羡你们同岁出生、同时入宫且同日受册,而后同出为尼,相依相守。当初先帝每有怒遣,你们皆会为我求情,此谊终生不忘……月仪、乐尚,我们再不能情如姊妹了么?”
二人提及旧事泣涕如雨,可时不可待终成过往,半晌徐道:“你我道俗有别,世间虽有杨丽华者,却再无陈月仪、元乐尚矣……公主,前尘往事终已矣,就此别过!”说罢先行离去,留下乐平公主号啕于地。
“阿嫂……”
男童被母亲的举动惑住,定然望着眼前重归于好的二人。只见乐平公主抬起泪眼,抓紧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含泪问着:“你会认我作宇文氏妇的,对否?”而母亲则凝着她,须臾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