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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宁生病了,准确地说,是犯病了。

    俞迟带她去了主治医师孙阿姨处。经过几天密集的核磁共振、测试、询诊,这位如母亲一样一直呵护着阮宁的阿姨真真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俞迟,有些气恼道:“无论我治好多少回,只要她的基因在那里,就永远有复发的可能。不是说你身边甚少发生这种病况便可以视之不存在,世界上一草一木呼吸时带出的悲喜也不被粗鲁无知的人看到听见,这种漠视才是她生病的最重要原因!”

    俞迟点了点头,看着阮宁用从护城河畔扯来的柳条低头编着什么,手被柳条勒得红红的,脸上却带着超乎寻常的认真。

    她感觉上似乎比平时敏锐许多,忽而抬起头,笑了:“你在偷看我。”

    俞迟看见她笑,不自觉也笑了,点点头,低声道:“对,我在偷看你。”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带着小小的鸡贼,忽而又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你是谁?”

    俞迟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才沙哑开口:“我是你爸爸。”

    阮宁“哦”一声,想了想,又咧嘴笑了:“骗子,我爸爸死了。”

    接着便不理会众人,低头去编柳。

    孙阿姨瞧了俞迟待阮宁的态度,知他待阮宁不差,心中的郁结和愤怒方才有了些缓解。她想起老友生前的嘱托,心中不禁酸涩,用手指戳了戳阮宁的额头:“这个臭丫头,什么该记住,什么记不住,门清着呢。她这一辈子,连着这回,可傻了三回了,真不省心。”

    俞迟数了数,说:“第一回是小时候,第二回是阮将军去世……”

    孙阿姨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第二回可不是她爸爸去世,她爸爸去世时她好好的一颗铁豌豆,第二回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大学刚毕业,不知怎的,整个人就不好了,在我这儿治了半年多。鲜亮活泼的小姑娘突然低沉了下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就一直哭,你知道她的病是双向情绪病,也就是一天兴奋一天低落的,那回可好,愣是没兴奋一天,就顾着抹眼泪了。”

    俞迟问道:“第二回为什么犯了?”

    孙阿姨说:“我问她,她说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也听不明白,后来,有一天,她情绪稍微有点亢奋,就对我说,阿姨,我要好好活着。我心说,你说的是人话,可你不干人事儿啊,你这叫好好活着吗?但我不敢刺激她,我就引她,说你好好活了吗,你爸爸让你好好活着你照着做了吗?她呜呜呜地哭,鼻涕眼泪一大堆,丑得要死,她跟我说,她同学死了,难受得发慌。我这才知道,她喜欢的男孩子去了,她一时缓不过来了。”

    “她那个同学姓俞?”

    “你认识他?阮宁跟我说,死了的那个同学像是太阳,太阳消失了,衣服就没有办法晒干了,身上仿佛总是湿漉漉的,委屈难受得想哭。”

    阮宁把编好的草环递给了孙阿姨,摇晃着手和她再见,继而拉着俞迟的手,说:“你带我回家,这里不好玩。”

    她感觉如此敏锐,四周全是穿着条纹衣裳的男女老少,眼神空荡荡的,让人看着害怕。

    俞迟挑挑眉,说:“你喊我爸爸,我带你回家,小黄鼠狼。”

    “你爸爸!”阮宁哇哇哭,捶得俞迟嗷嗷叫。

    孙阿姨问:“女婿女婿你姓啥?阮宁以前报喜时说过,我好像忘了。”

    俞迟说:“我啊,我也姓俞。”

    俞迟在火车站小报摊买了一个台历,孙阿姨给阮宁开了药,叮嘱俞迟看着她按时吃药,另有一点,如果过些日子还无好转,恐怕还是要住院。

    孙阿姨送他们离去时,颇有些遗憾地开口:“如果有人照顾着她,陪着她一段日子,想必她好得快点,从前生病是敬山陪着她,敬山去了之后是我,她住院后情绪并不太好,我们就把她接了出来。可是你还年轻,又在部队,怕是……”

    她知道要求一个如此年轻的侦察团团长放弃事业,去照顾自己生病的妻子颇不近情理。毕竟结婚也就一两年,哪有多深厚的感情耐得住那些颠沛流离的伤痕。

    她戴着阮宁送她的草环,目送阮宁离去。第一次送阮宁离去时,她还是个孩子,球鞋的白帮上都是擦痕,她爸爸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找到了她。那时的自己正在准备升职考,手下还有十几个病号,几乎焦头烂额,很委婉地拒绝了老同学敬山,引他去拜访另一位学界的专家。

    那时的阮宁刚恢复一点神志,并不像生病的样子,敬山远远地喊一声“小栓跟上”,她就清楚地应一声,大步地低着头,踢着那双伤痕累累的鞋,默不作声地走着。

    她颇不忍心,也轻轻地在远处唤了一声“小栓”,那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转身,局促地鞠躬,含糊地喊着“阿姨再见”,她双脚并着,显得过度的卑屈和病态,像是被暴雨打压很久的小草,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是不想死。

    无论如何,还不想死。

    那双眼睛,只有做过很多年医生,才看得懂。

    她在向她求救。

    满眼的山海一般的呐喊和痛苦,被内里的铁壁和恶魔压制,只能化为无声。

    从那时起,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再未放弃过这个孩子。

    俞迟看出孙医生对阮宁的怜惜和犹豫,他再一次捏着阮宁的腮帮,微微笑道:“叫我爸爸。”

    他给了她这样的承诺。

    孙医生读着读着就懂了。

    他会像她爸爸一样照顾她,除非他同她爸爸一样,永永远远地死了。

    他向部队请了长假,并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写了封申请书,为了不耽误军区的发展和手下战士的进步,方便照顾生病的家人,他申请调离现岗或者……退伍。

    俞迟拧上钢笔的时候,阮宁在下铺蜷成一个球,睡得正香。

    婚前九十八斤,生孩子之前一百二十八斤,坐完月子一百一十五斤,现在孩子一岁多,只剩下一百斤。

    这是俞迟对阮宁最挑剔的地方。无论怎么喂,都吃不胖,走出去的每一个飘浮的脚印都彰显了丈夫的无能。

    对,还有长头发,抱着一直扎他脸,这点也不满意。

    俞迟深深思考了一下阮宁这个人,觉得需要改造的地方还有很多。她蹬开被,抓了抓耳朵,他又觉得不改造也勉强过得去。

    这姑娘兴许是很困了,睡得口水鼻涕泡满天飞,他就坐在床头蜷着腿,一边吸溜泡面一边默默地看着那张沾了鼻屎的脸。

    旁边一东北大爷,好奇地探了一眼:“嘿,小伙子你瞅啥?如痴如醉这么好看。”

    俞迟被麻辣牛肉面的汤呛得要死,拿着纸巾抵住嘴,阮宁咂吧嘴,被他吓醒了。她说:“假爸爸,你脸红了。”

    俞迟红着脸很高傲地吐出仨字儿:“就你能!”

    阮宁笑嘻嘻的,说:“你给我扎辫子,我想要鱼骨辫,还有糖果辫子。”

    俞迟蹙眉,说:“你等我三分钟。”修长的手敲开用了很久的按键有些不大好使的原始智能手机,问百度、问谷歌、问搜狐。

    阮宁看着小窗格外飞速而过的绿皮火车,想了想,用手抓在远方的火车头上,笑了:“我是哥斯拉。”

    俞迟眉毛皱了好一会儿,又皱着眉把阮宁拽到了怀里,对着教程比画,指腹贴着碎发,一点点地编着辫子,阮宁撇嘴:“揪得疼。”

    俞迟打开美颜相机,他说:“我就能扎成这样,你不如凑合凑合?”

    阮宁对着照相机的镜头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满意。光洁的小额头,捋顺紧凑的发结,晃晃白牙,是大人都喜欢的样子。

    有了大人都喜欢的样子,就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难听而危险的话。

    因这些话都从大人而来。

    她好奇地问他:“你是大人还是小孩?”

    她无法辨识身边的人的身份、背景、世俗关系。

    俞迟继续喝汤:“和你一样。”

    阮宁点点头:“哦,你也是一只土豆啊。”

    俞迟:“我比较想当高贵的紫薯。”

    阮宁又点头:“也行,不过明天我就当红烧肉了,要不要一起啊?”

    俞迟说:“请让我当一根被老汤煲了的芦笋。”

    阮宁眼睛亮晶晶的,说:“我刚刚逗你玩的,哈哈,你这个傻子,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都知道。你喜欢我这个打扮的样子,我也知道。”

    俞迟:“哇,那你要不要举高高?”

    阮宁说:“我还要亲亲,带着很多爱很多爱的亲亲。”

    他把她从被窝里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淌着眼泪细细端详着那样刻在心里的眉眼,然后轻轻放下,直到干燥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角。

    好多好多爱呀,看没看到……

    俞迟带着阮宁回到延边,阿延已渐渐晓了些人事。他掰着妈妈的脸,执着地看着妈妈,却发现那双眼睛中没有自己。阿延恐惧地哭着,拱到她怀里,撩开她的衣服,试图去含住乳头。他其实早已断奶,可是看到阮宁陌生的眼神,他只能尝试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打开阮宁的记忆。阮宁却下意识地拽紧了衣服。阿延哭得更厉害了,在幼小的宝宝心中,这个女孩就是天,可是天却变了。阮宁最怕别人哭,看着旁人哭她也要哭。说好要做一块乐观的红烧肉,可是眼前的孩子却让她困扰。阿延被阮宁哭蒙了,变成了小声的抽泣,阮宁拿开手,做了个鬼脸,他又笑了。

    俞迟跋山涉水,把阿延托付给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懵懵懂懂搞了一辈子科研的母亲,却因为俞迟被迫假死,从而无意间得知了儿子当年被拐卖的真相,继而和公公决裂。她和丈夫住在单位分的房中,深居简出。俞迟带着阮宁和阿延去探访她时,两人正吃着一碗颇清淡的青菜面线。在家时都是娇养,如今笨拙地适应着一切,为了儿子和过去划开天堑,就算一塌糊涂,也颇有那点风骨。

    他们知道儿子好好活着,知道他也做了爸爸,可是终归不敢打扰,也似乎自觉不配打扰。

    阿延是个喜笑的孩子,看见奶奶,便伸出手来要她抱。

    那个不通世俗只懂赛先生的女人第一次眼中因其他出现神采。她亲吻着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惶恐地说着对不起。

    她不知在对谁说,只是喃喃地不停说着对不起。

    俞迟的生命中,母亲永远缺席。可是阿延的生命中,奶奶没有缺席。

    父亲穿着白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厨房为儿子儿媳炒排骨炖鸡肉,母亲就弓着背,牵着阿延的小手,教他学步。

    饭菜难吃得一塌糊涂,俞迟却不停地往嘴里扒饭,他说:“可真好吃。”

    阮宁吐了出来:“你这个骗子。”

    父亲母亲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说:“唉,这个老头!”

    他说:“我下次做得更好。”

    俞迟说:“我信你,爸爸。还有,我想你,妈妈。”

    俞迟画着日历,阮宁表现亢奋的第十天,情绪急转直下,变得阴郁起来。她的头脑里有一把坏水龙头,别人的水龙头能调节热水冷水,而她的永远冷热失调,大小失调,偶尔拧不紧,偶尔又拧不开。

    俞迟托付了阿延,带她离开父母家中,买了飞机票,去了海边休养。

    他在太阳湾的Hyatt订了一间套房,准备看阮宁的适应情况,决定是否再续租。

    酒店内部圈起私人海滩,他们来的那天下了大雨。雷电在海面上翻滚,吃完晚饭后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滚尿流。

    阮宁本来很兴奋,可是看见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时,便开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却陷入更深的阴霾里。

    一早起来,便不再说话,也不肯笑。

    俞迟买了她从前爱吃的香蕉船,她有些沮丧地吃完了。

    俞迟又带她去海边烤玉米、烤牡蛎,阮宁同学一边沮丧一边吃。

    俞迟再带她混迹在儿童烘焙区骗服务员Susan老师烤的小蛋糕,阮宁垮着八字眉继续吃。

    俞迟啼笑皆非,无论如何病,总是不会虐待这张嘴就是了。

    他买了风筝,带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风筝高高远远地飞着,她跑着跑着却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继续忧郁。

    俞迟在沙坑旁给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宁说:“我不想当公主。”

    俞迟说:“没关系,你就当守大门的巨龙。”

    “那公主呢?”

    “被王子亲完救走啦。”

    阮宁哭了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惨绝人寰。”

    俞迟又捏了几个戴帽子的小士兵,围在阮宁脚下,围了一圈,阮宁不哭了,继续忧郁。

    他把药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迟递一回,阮宁扔一回,最后一次放到她的面前,这姑娘发了狠,放在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吐了俞迟一脸。

    俞迟无奈,去洗脸,满面水珠身后却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嚣着:“你也走吧,我不怕你们走。”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她嘴里喋喋不休,嘀咕着:“都走了,我就骑上汗血宝马去征服北欧大陆!星辰大海在等着我!”

    俞迟转身,把这个益发瘦小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开口:“我不走,就在你手边,哪儿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欧,别忘了带上我,在你左手边的我。”

    阮宁心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勉强带上你。”

    从此,无论多么阴郁,药到了,总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太热,俞迟便带她离开海南,去了家乡故居林家巷。

    阮宁最近益发沉默,已经不大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俞迟与她分离的最后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个老妪。

    他洒扫院子、清除蛛网门尘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树、看太阳。

    听说能直视太阳的都是小孩,阮宁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叉腰看太阳。过了一会儿,哗哗地流眼泪,俞迟洗了手,捂住她的眼,问她是不是傻。

    阮宁沉默着,用肉脸抵着俞迟软凉的手。夏天,还是这样舒服呢。

    过了很久,俞迟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园,他拿铁锨垦地,阮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好像来过这里。”

    俞迟转身,眯着眼睛,笑了:“那时,我们还小。”

    凉爽的微风袭来,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阮宁垂着头,低着眼,也笑了。

    入夜了,他铺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几,小茶几上有西瓜有糖,都是阮宁爱吃的。他坐在白天刚擦洗好的竹凳上给她讲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着啃着不肯吃了,就猴在俞迟背上,让他背着她看星星。

    俞迟的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望着星空讲故事:“这片天上本来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生来就是一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东天之上。只有群星闪烁带来凉气的时候,十个太阳才被允许出来洗澡嬉戏,因为他们白日出来,会给世界造成灾难。白日值班的是太阳爸爸,太阳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无一日休息。十个太阳希望父亲能好好休息一天,就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万里高空。一个太阳可使万物生长,手心暖和,十个太阳却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烧死,庄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际,勇士后羿站了出来。他穿过重重的山脉,走过九十九道天湾,到达距离十个太阳最近的地方。十个太阳乖乖地站在那里守值,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类后羿拿着弓箭一一射死。它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因为父亲的叮嘱,却一刻不肯动弹,忍着疼痛,直到黄昏来临。这时候,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东天。英雄后羿被万民敬仰赞叹,成为新一代的大帝。”

    阮宁入神地看着星星,她说:“我就是那十个太阳。”

    不懂规则,而盲目遵守规则,可最终仍被规则惩罚,惨痛地失去光阴里的自己。

    俞迟微微一笑,背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说:“对,你就是我的十个太阳。”

    俞迟种下种子,每天辛勤浇水,忽然有一日,却想起什么,在菜园里挖了许久,挖出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饼干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了的纸,红着脸看了许久,想要撕掉。

    阮宁明明没在留意,却仍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俞迟说:“是我从前留给你的同学录,三十二张同学录中的最后一页。少年的时候,既想让你看到,又不想让你看到,犹豫了再犹豫,埋进了土里,可是又给你留了一把这院子的钥匙。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但愿你能看到,又但愿你没看到。”

    阮宁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俞迟说:“既然是写给你的,就念给你听。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毕业礼,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迹。”

    问:血型、星座、年纪?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狮子座,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问:小名?绰号?

    答:老子也叫林林!

    问:QQ?电话?

    答:没有,学习好的小孩都没有。

    问:最喜欢的音乐?

    答:《少女的祈祷》。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伴随我所有写作业的时光)。

    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答:亿万富翁。

    问:最喜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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