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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这么好看,到底像谁?”暨秋小声嘀咕,颇有些纳闷。女儿相貌勉强称作清秀,女婿素来以丑黑著称,眼前白嫩漂亮好像年画似的小娃娃究竟像谁。

    阮宁咂吧咂吧嘴,她说:“妈,您带着叔叔和肉肉先出去略走走,我有些事儿要问中元。”

    暨秋察觉到女儿女婿之间暗涛汹涌,狠狠地瞪了眼女儿,示意她不要任性,继而把丈夫儿子推出了门外。

    宋中元似乎早已料到这一时,他安静地看着阮宁。

    阮宁却从白色的枕头下掏出一把刮胡刀,是她求护士长买的。护士长说:“我求你了,别干蠢事,一早听说,王军长的爱驹、陈师长的茅台、宋团座的胡子,延边军区三大易燃易爆物,千万不能碰。碰过的早都化成灰投胎几个轮回了。”

    阮宁用裹着留置针孔的手缓缓地放在了宋中元的络腮胡子上。

    他面无表情,她也面无表情,尽管心中的小人头上正绑着绷带站在海啸前号叫。

    滞了许久,阮宁却松开手,把锋利的刀放在搁着饭盒的白色塑料桌上。宋中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稳稳地舀了一碗鸡汤,放到阮宁唇边。

    阮宁看着这张没表情的脸,想起了网上广为流传的一个小故事。兔子沿着绳子攀岩悬崖峭壁,快登顶时,上面却蹲着一只大灰狼,大灰狼拿着蜡烛,狞笑着准备点绳索,淡定的白兔急中生智,喊了一声“生日快乐”。

    大灰狼喜笑颜开,拍拍爪子,吹灭了蜡烛。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她就像这只蠢灰狼。

    他像心理素质一流的兔子。

    阮宁心想,嗯,她一定是个傻×。而宋中元一定也知道她是个傻×才这么有恃无恐地待她。

    嘘,或许连观众也早就知道她是个傻×。

    阮宁舔了舔嘴唇,默默地喝着鸡汤。热气浸润了她的眼珠,她大口地喝着鸡汤,滚烫的眼泪不停地在眼圈里转啊转,然后滚进汤碗中,抬起头时,却是稳稳的一张平静的面庞,泪痕都不真切。

    她说:“再来一碗。”

    宋中元又舀了一碗,拾起镇痛泵,放在她怀中,把她抱到自己穿着军裤的腿上,胸和腿圈了一个温暖厚实的座椅。

    他喂她,看她一边喝,一边倔强地用袖子蹭眼泪。

    许久,这鸡汤没了,软烂的鸡肉也都悉数喂给了她,宋中元才放下勺子,看着怀中只剩四条咸咸泪痕和鼻涕痕迹的姑娘,淡淡道:“想问什么,问吧。”

    阮宁抬起头,蹭了一把鼻涕:“如果是我,你居然娶了我,一定很懊恼吧?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一定不会娶我,我是不是又走进了什么阴谋里面,我是不是又成了谁的棋子?对你而言,这世界上最容易摆弄的,就是我,不是吗?”

    阮宁歇斯底里地开口,她不停地咽唾沫,却觉得小腹疼痛难忍,她轻轻撩开衣服,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横着的伤口,红肿着,抵达五脏六腑,又像一个嘲弄自己的笑脸,刺得人鼻酸。

    阮宁愣愣地看着伤口,这场似乎没有终点的暗恋是这样伤人。

    她哽咽着:“不想娶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一直骗我啊?只有我那么难过,全世界只有我,一秒钟没有停止地为你哭着。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

    一直一直骗着我。

    本没有再打算幸福的人忽然找到生活的奇迹,偶尔窃喜,这世上似乎还有给她一些暖意的人,而这个人,这么巧,是她儿子的父亲。因为爱一个人,卑微了一辈子,本来打算在一场平凡的婚姻中好好地睁开双眼,平等地对视一个男人,一个巨浪袭来,一切瞬间被打翻。

    她讽刺地看着他,轻轻开口:“你一定知道吧,宋中元,我一直爱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卑微,我的病痛,我的苦难,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他究竟叫什么。”

    宋中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眼睛清澈而黑得惊人,他看着她,握着那只白瓷的勺子,指节发白,与骨同色。

    阮宁侧脸,她望着不远处的小小摇篮,目光愤怒而悲伤。她说:“他叫俞迟。他是一个死人,因为爱别人而失去了生命。他曾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个外科医生,拿起手术刀。”

    宋中元手中的勺子一下子瓷骨飞溅,砸落在地。

    她问他:“宋中元,你认不认识俞迟?你娶我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你写着我父亲名字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你站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认不认识俞迟?那个高高在上俯视我的俞迟!那个倔强地不肯爱我放弃我很多次的俞迟!那个把我放在时光的角落里做着他命运中的配角和摆设的俞迟!”

    她觉得鼻子酸得不像样子,眼泪不停地掉着,世界一片模糊,似乎怎么擦都没完没了。

    她问他:“你认不认识俞迟?”

    他用手擦着她的眼泪,捂着她的眼,死死地捂着,自己却一瞬间掉了泪。

    他说:“没有不想娶,没有故意骗你。我只是怕……”

    他此生唯一的没人在意的婚礼,连新娘都愁容满面,漫不经心。可只有他清楚地瞧见,每个人脚下踩的都是他密密麻麻布了许久的线。每一根,都忍耐而死寂。司仪用程式化的笑脸问他:“宋团座,你想娶眼前这个叫阮宁的姑娘吗?”

    他记得当时自己谨慎地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都笑新郎害羞了吧,这么腼腆。只有他在心里迷迷糊糊地答着,想啊。

    抬头望着“嫂嫂嫂”那幅摄影作品时,天花板高高的,发高烧迷糊,想娶她。

    听闻她被男朋友甩了,忍了很久的手握起,揍哭那个男人的时候,想娶她。

    冰天冻地守边防,一边咽冰碴子一边为阮将军写书正名时,钢笔冻了,怎么甩都不出墨的时候,想娶她。

    埋在雪窝里打仗,快死了,炮火中,偏左三厘米,心脏的位置,想娶她。

    那么坏的阮宁。

    死了也想。

    娶她。

    没有人知道,娶她的那天,他多么高兴。

    没有人知道,预备烧给她的那封文采寡淡的信,究竟写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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