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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驱车至阮家院子后面,便去拍阮致的窗。后院清静,阮致为了练乐器,年初费了好多口水,才说通爷爷,挪到一楼靠后院的套间。

    宋林敲了半天窗,却无人应,着实有些不耐烦,便推开窗,翻了进去。

    四下无人,只有卫生间有着哗哗的水声。

    他推开推拉门,气不打一处来:“还有闲工夫洗头!”

    宋林处在变声期,这一嗓子可真不大动听。

    洗手台的木梳打落在地,他瞬间僵在了原地。

    哗哗的水声下,是少女如墨一样的长发和白皙修长的颈子。

    她的白色衬衫领子渐渐被水浸湿。

    姑娘在洗头。

    这背影可真熟悉,是他日日在楼上瞧着的模样。

    她穿着百褶裙,被这一嗓子吓到,抬起了头,头发上、眉毛上、眼角下都是水。

    那双眼睛如此美丽,在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似乎是唯一明亮的东西。

    他倒退了几步,手足无措地关上门,说着对不起,可是三秒后,听着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又鼓足勇气推开门,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艰难地问着:“你是小栓吗?”

    阮宁被吓得一哆嗦,心想你谁啊,还没张嘴,那人又一句“对不起”,再次狠狠地撞上了门。

    门外的人吼了一嗓子:“我去!”

    门外人宋林这厢,是觉得自己造了大孽,遭了大报应了。

    阮敬山在军中五年,又陪女儿治病三年,已有八载未归家。瞧见家中老人变老,小人变大,心中也有许多感慨。

    自他长大成家,后母待他态度比小时和缓很多,阮敬山虽对她生不出敬爱之心,可是一家人表面上倒也能维持一团和气。女儿阮宁在这家中受过什么,他哪会不知道。不过是他小时候那些委屈情形的升级罢了。老父总说他们父女俩桀骜,可倘使不如此,真是活得太艰难太曲折。

    本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傻子,何必看人眼色去活,学来学去不成虎,反落下类犬的笑话,丢了本身、本性和骨气。

    他思绪飘远,心中也暗暗下了决心。

    满头银丝的后母说话不阴不阳:“山儿,不是妈说你,你这次悄无声息地从北京回来,虽说之前是个文职,且是个副职,不如你意,可是你这么回来了,没个交代,让你爸爸怎么去跟上头说?再给你安排恐怕还不如如今!这孩子太任性!”

    阮令觉得老妻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叹了口气。

    阮敬山却蹙眉不解:“爸、妈,我这次是上头解的职,并非自己辞职。也正因如此,我和暨秋央了B城军区医院的孙医生很久,她才愿意陪着妞妞回来这边复健。”

    阮令心中更加恼恨:“之前你调到巡防团连降两级,如今去了北京又变成文职,都是因为你那件事上做出的祸首,上头对你不满!”

    阮敬山“嘿嘿”一笑,他笑时与女儿如出一辙。他说:“爹咋知道上头对我不满,上头爱着我呢!知道我爱带兵就让我去武装部队,知道我姑娘病了就让我轻松点兼文职,如今知道我想家就让我回家了,样样瞧来都是对我很满意。”

    阮令恼得捏他耳朵,一把年纪还吊儿郎当,不知道天高地厚,简直是自信心爆棚!

    阮敬水全程微笑兼冷笑,心想且等着吧。

    阮老爷子多方打听两个儿子下落,上头都笑了,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阮老着急啊。话虽如此,却多有体恤,第二天就下了公文。

    阮敬山接替卢辉职位,担任司令。

    阮敬水平调武职锻炼。

    阮家炸了好几口锅。

    阮宁曾细细回味过,自己这一生,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是何时,掐掐算算,去去除除,也不过是十四岁到十五岁这一整年。她的身体和精神意志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恢复,学习成绩也慢慢跟得上学校的进度,三年的时间像是做了一场梦。父亲出人意料的高升让她第一次知道权力带给人的巨大实惠,这实惠不只是父亲涨了三千余块的工资能带给她更好的生活,更是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或真或假地给了她最大的善意和热情。

    听说是阮敬山的女儿,长辈对她变得慈爱,同辈对她变得友善,就连一向看轻她母亲的园中众人,都一致认为母亲的沉默讷言、谨小慎微都是贤惠旺夫的表现。

    幼时的阮宁并不完全清楚这一切是父亲带来的,但是稀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她倒觉得日子过顺了。是的,一切仿佛都从艰难变成了顺心。

    后些年回过味儿时,才知是权力的魔力。还好她没来得及长成纨绔,只是品尝到了最初麦芽糖一般的甘甜。想起之后的日子,她又察觉,自己大概只是做了一回躺在煮黄粱的小锅旁的书生。

    沉睡时,好酣畅的梦。快醒时,还得经历斩首的痛。

    有人戏称她是“两将女”,意思是既是将军之孙,又是将军之女,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她爷爷好事,找人给她算命,算命先生嘴也甜,再也不是小时候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只是一直夸,说何止“两将女”,将来还是“三将女”。她爷爷平时人前最正经,私底下却也会偶尔给孙子孙女儿算个命卜个吉祥,赶忙问“第三将”从哪儿来,算命先生说,等她嫁人,还要嫁个大将军元帅哩。

    这牛吹得有点大,她爷爷却听得恨不得跳秧歌,喜不自禁。

    林迟倒没在意这些东西,只是觉得小兄弟最近有些吃香。

    大家都爱同她玩,不再是小时候狗嫌猫不爱的样子了。

    他带她去喝城墙根下的羊肉汤,长发容易沾到乳白的汤,阮宁嫌弃得不行:“我说我剪短吧,我妈偏不让,这娘里娘气的哪像阮霸天?”

    林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这娘里娘气的,哪儿还像个爷们。”

    挑扁担卖汤的老爷子拿大舀子给两个孩子添了点汤,浓郁的香气在眼前铺散开。他说:“小娘皮以后还要嫁人,不留长发辫儿谁娶你哟。”

    阮宁咬着羊肉戳林迟,吸吸呵呵地对老爷子说:“他、他他、就他。他娶我,有人要,您甭瞎操心。”

    林迟一口汤喷了出来,拿纸巾擦了擦嘴,认真而嫌弃地开口:“谁要娶你?”

    谁要娶个男人啊。

    阮宁拿着铁勺把林迟比到胸口,嚷嚷道:“你比我矮,必须娶我!矮子只能娶高个儿!”

    林迟弹她脑门,说:“你这逻辑是你爷爷教的!我终身不娶也不娶你这泼皮!”

    阮宁龇牙咧嘴:“我这逻辑是你爷爷教的!我就嫁你,吃光你家蔬菜和大米!”

    卖羊肉汤的老爷子愁死了,掀掀阮宁的长头发,分明觉得眼前是个男扮女装的家伙。小家伙瞪了他一眼,老头儿讪讪地抱着舀子蹲摊儿去了。

    阮宁初中基本是自学,转学来时,各门功课勉强及格。起初阮敬山预备让她去读初一,可阮宁死活不肯。让她转到和阮致同班,她也不肯。问她要去哪儿,她说看看呗,然后趴在每间教室前看啊看,不知看到哪一间,却停住脚步,趴在那里,笑啊笑。

    阮敬山记得,她上次这么笑,还是上山郊游,看到了藏在树上的小松鼠的小时候。

    她怕吓到它,又实在喜欢它,所以只能摊着手傻笑。

    阮敬山还记得林迟,因此当阮宁说起每周末要去林家补习功课时,虽微微带着醋意,但还是应允了。

    暨秋笑着骂他矫情。

    他说:“以后妞妞嫁人,我铁定哭倒在台上,媳妇儿,我们到时候去抢婚吧!”

    暨秋宠溺丈夫,笑着说:“好呀。”

    阮宁长大后,结婚时,婚礼前,还在左顾右盼。

    这个骗子爸爸啊。

    林奶奶瞧见阮宁依旧带着温柔的浅淡微笑,但是却在阮宁每次离开之后告诫林迟——不要喜欢上阮宁。

    “为啥?”

    “家穷,配不上。”

    “唉,奶,你这心操的,我才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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