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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走到门口,赵延勋停下来,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哦,忘了说了。我爷爷是朝鲜族的中国人,我听得懂汉语。”

    他先去看程了,脸上带着温驯的笑意:“电线我懂,但蚱蜢是什么?”他又去看曹熹和,“我现在已经很会讲首尔话了。”

    第二天,中国棋坛发生了一件大事,以曹熹和为首的三位超一流棋手,发了同样的一条“赵延勋是我大哥”的微博。

    这三个人被棋院的领导叫去训话,媒体记者蹲在棋院门口就等着谁出来能给他们报个料。

    程了在心里暗叫侥幸,万一盛景初也下了赌注,那岂不是中国棋坛要全军覆没了。

    盛景初对此倒无所谓:“不至于这么夸张,这是棋手的个人行为,也代表不了国家。”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程了夸了盛景初一句,“赵延勋的棋谱啊,多大的诱惑。”

    盛景初给她解释:“赵延勋有备而来,又怎么会输?他这个人骄傲归骄傲,但很少做没把握的事情。”

    程了推推他:“你知道你们会输?”

    盛景初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确定我们一定会输,但我知道要赢很难就是了。”

    程了“哦”了一声:“他这是心里对在日本的失利耿耿于怀呢。”

    “在棋盘上失利就应该在棋盘上找回来,在别处找回来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挺欣赏赵延勋的。”他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抬头看向窗外。

    初冬季节,天黑得早,五点钟刚过,已经是黄昏,这几天的天气一直不太好,阳光最盛的时候,还有种雾霭蒙蒙的感觉,黄昏到来了,天反倒亮了许多,云是金色的,天是金色的,连院子里种下的山茶花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盛景初对程了说:“你知道吗,在日本有个说法,人和妖可以同时在这个时段存在,所以黄昏时分又叫逢魔时刻。”

    程了顿时兴奋起来:“那太好了,遇到了我正好打个招呼,还从来没见过呢。”

    盛景初笑了:“魔鬼应该怕你,怕被你吃了。”

    他站起来,单手给程了围上围巾,想起程了许诺的那条羊毛毯子就觉得有些好笑。

    “我这辈子估计都盖不上你织的羊毛毯子了。”

    程了“嗤”了一声:“别小瞧人啊,我现在正在发奋呢。”

    他握着程了的手腕,低头吹了吹她被毛衣针戳伤的指尖。

    他的气息温热,吹得程了的指尖直痒,程了下意识地蜷了下手指。

    “你还是不要发奋了,我宁可不要被子,也不希望你的手残废了。”他披上衣服,“走吧,我送你出去。”

    小齐有事,盛景初替程了叫了出租车。

    “我下周给你做芝士蛋糕吧?”程了记得盛景初家有烤箱,她对西点不擅长,但可以试试,“俗话说得好,‘芝士就是力量’。”

    盛景初替她拉开车门:“我下周要回一趟杭州。”

    程了的身子往上一弹,差点儿撞到车顶。

    “你的手还伤着呢,这周三要复诊呢,多重要的事要回杭州啊?要不你交给我,我替你办了?”

    他摇头:“这件事我必须得亲自去办。”

    平年一年有365天,闰年一年有366天。

    这三百多个日子,大部分是平淡地重复昨天的事情,但总有些特殊的日子,因为某些人,某些事。

    这样的日子不管重复多少次,经历多少年,都仿佛印在骨血里,镌刻在心房上。

    每年这一天,小齐会推掉盛景初的所有工作,替他订一张去杭州的机票。

    盛景初的手还不方便,小齐想陪着去,被盛景初拒绝了。

    盛景初一个人到了机场,难得的好天气,不知道杭州是不是也一样。

    天晴起来的时候,显得高而远,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抬头就能看到天,有飞机在停机坪上起起落落。

    时间还早,他闭上了眼睛,静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曾经做过统计,一分钟72下,在正常人的范畴内。

    “先生。”

    他听到身边有人叫他。

    “您旁边有人吗?”

    他睁开眼,看到程了放大的笑脸,皮肤白而嫩,像初生的牛乳。

    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脸,在他旁边坐下,身上有新鲜空气的味道。

    “先生,”她笑眯眯地问,“我想去杭州,是这趟飞机吗?”

    他点头。

    “那先生你是一个人吗?我可不可以坐在你的旁边?”

    他摇摇头,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轻笑。

    “不,我的女朋友也在。”

    程了点点头:“你的女朋友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最善解人意的人吧?”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些我倒不清楚。”

    他又说了一句:“不过我知道她是世界上最会自夸的人。”

    程了推了他一把,想到他的右胳膊受伤了,中途又放轻了力气,手轻飘飘地在他的脖颈上拂过,顺势正了正他的衣领。

    “其实呢,就算你女朋友不在的话,我也不能跟你坐在一起的,我买的是经济舱。”

    她看了看手里的机票,有些懊丧。

    “那正好,”盛景初说,“小齐给我订的也是经济舱。”

    程了“呀”了一声,有些诧异:“小齐这么节俭啊?”

    盛景初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大概是体恤到我以后要养家,你又比较能吃,经济压力会很大。”

    程了看清了他戒指上刻的字母,刻的是了了的缩写LL,不是馋猫的缩写CM。

    她笑着推推他:“行啊,会骗人了。”

    上了飞机,程了特意跟人换了座位,坐到了盛景初旁边。

    盛景初有些累,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程了去数他的眼睫毛,1根、2根……数到32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他大概是睡过去了,刚睁开眼睛的瞬间,目光中是惯有的冷漠。

    等到看清了眼前的人,淡漠瞬间消融,变成慵懒的笑意。

    “你在做什么?”

    “在数你的眼睫毛。”程了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有个传说,只要知道了恋人的眼睫毛数,到黄泉的时候跟阎王报告一声,阎王核对正确无误,就允许两个人不喝孟婆汤。不喝孟婆汤的两个人还能记得彼此,来世还会成为恋人。”

    盛景初于是又闭上了眼睛:“那你继续数吧。”

    程了将左眼数完,又去数右眼,都数完后向他汇报:“你的左眼有141根眼睫毛,右眼有142根眼睫毛。”

    盛景初睁开眼睛:“你闭上眼睛,现在轮到我来数你的了。”

    程了假意闭了一会儿,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你还真信啊。”

    她睁开眼睛:“我只是看过一部电视剧,剧里的女主说,她曾经看过一本书,书里的女主人公能说出男主人公有多少根眼睫毛,女主觉得女主人公真的很爱男主人公,于是就去数男主的眼睫毛。我看的时候想,他们真的很闲啊。”

    盛景初示意她不要动,一根一根数下去。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不很长,但很密。

    “再闲的人也不会去数一个陌生人的眼睫毛,”他一面说,一面记着数字,“这种看似浪费时间的事情,只会和值得的人一起做。”

    其实也是,情侣之间又能有多少惊涛骇浪的大事,不过都是一件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正是这些小事一点点积累起来,变成日常,也成就了回忆。

    程了闭着眼睛,渐渐睡了过去。这段时间她的工作很忙,有时要加班到九点以后,周末还要去照顾盛景初,时间太少,她只能将睡眠的时间一再压缩。

    迷迷糊糊间,她觉得自己落在了什么上,悬着的脖子忽然踏实下来,于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

    而她,就枕在盛景初的肩膀上。

    她赖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露出了口腔里鲜艳的小舌。

    见她醒过来,他说:“我想到了几句诗: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他其实并不爱诗词,因为不爱才会常看,这样可以保证随时能够停下来。但翻得多了,记住的也就多了,他对这几句的印象很深刻,此时此刻,觉得这几句很应景。

    “和‘三千世界鸦杀尽’一个意思?”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这是日本的一句和歌。

    不管是和歌还是南朝的诗句,都有些恨时光短暂的意味。

    她坐起来,捶了捶他的肩膀:“看来是心疼我睡得太少了。”

    他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发,将散下来的别在耳朵后面,没有说话。

    下了飞机,他们叫了车去了半山公墓。

    12月3日,盛景初父母的祭日。

    两人在山下的花店买了花,盛景初要了蝴蝶兰。

    程了猜测着,这或许是盛景初的妈妈最喜欢的一种。

    杭州的12月又湿又冷,云一层层压下来,风虽然及不上北方的凛冽,但力度也不弱,将地上的残叶卷起来,又拍下去,发出“呼呼呼呼”的声响。

    盛景初父母的墓就在山上,程了陪着盛景初从台阶上走过,脚下有点儿陡,她接过盛景初手里的花束,去牵盛景初的手。

    他改了个十指紧扣的方式,步履有些快。

    墓碑上有盛景初父母的照片。

    盛景初长得像他的父亲,都有狭长而温润的眼睛,但唇又像他的母亲,薄而美好,有漂亮的线条。

    他将花放在墓前,给父母鞠了个躬。

    程了陪他行了个礼,想他应该有些话要跟他父母讲,往后退了退,去看山景。

    这个季节,山单调而荒凉。

    从上面望下去是绵延的墓碑,人在这个地方,总会有一种伤感,觉得人生好像就是一出折子戏,自己演,自己笑,累了倦了谢幕了,成为一张薄薄的照片,成为别人的回忆。

    她是通过小齐知道的盛景初要回杭州扫墓,她觉得她必须来,以前他总是孤单的一个人,她陪着他,他也许会少些孤单。

    盛景初在墓碑前站了很久,有些话只能讲给父母听。

    不管是活着,还是逝去。

    他向他的父母介绍程了,程了凝神去听的时候,他已经说到了最后一句: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

    程了想安慰他,又觉得任何话都显得有些苍白。

    于是,她谈起风水来:“这个方位好啊,依山傍水的,有利子孙。”

    她说起老家的一个阴阳先生:“人很厉害的,预报天气就没有不准的,迁坟落葬都找他。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地面都冻住了。他带着一家人去找墓地,指了一块地说,就这里了。这家人一挖,就这块能挖得动,挖完了,恰好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墓穴。”

    盛景初问她:“难道不是先挖好的吗?先选好了地方,趁没人的时候把土挖松,然后再把土埋进去压实,等人来挖的时候就挖得很容易。”

    程了一时语塞,挠了挠头:“你说得也有道理呀。”

    两人正聊着,走过来一个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背脊也佝偻得厉害,但腰依旧绷着,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羽绒服,不知道在哪里刮破了口子,露出了一截羽绒来,手里拎着个花篮,一块墓碑、一块墓碑地看,直到停在盛景初父母的墓前。

    这个老人,他俩都认识,解寒洲。

    不过几个月没见,解老好像老了十岁。

    他把花篮放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墓碑前的蝴蝶兰花束。

    他嘴里念叨着:“我来看看你们。虽然咱们没见过,但是你们的儿子是我的徒弟,咱们也算是亲戚。以前每年我都过来,现在我的记忆不太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记起来。”

    他又想说什么,但怔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不起来了。

    程了和盛景初就在他身后站着,他全然不知。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

    程了去叫他:“解老。”

    解寒洲凑近程了仔细看了看,叹息一声:“姑娘,你认识我吗?”

    程了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涩,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

    盛景初去扶他:“老师。”

    解寒洲看到盛景初,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带着些惊喜:“是景初啊,来扫墓吗?”他紧紧攥住盛景初的手,手抖得厉害。

    想了又想,他低声对盛景初说:“景初啊,你还记得老师的家吗?”接着脸上露出一个羞窘的表情,“我想不起回去的路了。”

    解寒洲的家离半山公墓不太远,是一套古旧的二层小楼,有个小小的天井,方厅倒很宽敞,一开门,冷清之气扑面而来。

    解寒洲的老伴五年前已经过世了,三个儿子里有两个都在外地。

    房子里没什么家具,桌子上放着棋枰,地上散落着一些棋子,书柜里塞满了棋谱,角已经卷了起来。

    书柜上方摆着合影,和老伴孩子的,最大的一张是和他门下弟子的,十几个弟子将他围在中间,他笑得和煦而慈祥。

    照片里,盛景初在解老的右侧站着,他的脸上还带着青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是一贯的平淡无波,小小的年纪已经显示出了少年老成。

    曹熹和站在解老的左侧,一只手放在解老的后面,比了个兔耳朵的样子,脸上带着窃笑,吊儿郎当的样子,像个小痞子。

    其他的几个徒弟年纪更小,最小的还在解老的怀里抱着,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睛,正是解老的关门弟子。

    程了拿起合影看了又看,用手擦干净了镜面上的浮灰。

    解老笑笑,带了丝留恋,他从程了的手里接过相框,一个弟子、一个弟子指过去。

    “拍照的当天景初有点儿发烧,我给了他一片阿司匹林,他告诉我吃了,其实丢在了院子里。我看到了,但没作声。”他朝程了挤挤眼睛,透了丝狡黠,“其实我把药放在菠菜汤里了。曹熹和这皮小子,把我最喜欢的棋谱撕了还不承认,我真是懒得说他……老小不听话,我不给他买变形金刚就不拍照。那天央视的一个记者来采访,他们又难得到得齐,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末了,他把相框放回去,去看盛景初:“景初啊,咱们包馄饨吃好不好?”

    以前徒弟多,闹哄哄的一团,饭也不好准备,解寒洲的老伴活着的时候也忙,没时间帮他照顾这些孩子,解寒洲就给他们包馄饨吃。

    孩子多人手也多,半大小子们一起捏,大家笑笑闹闹地就干完了,还可以多包一些冻在冰箱里。

    解寒洲让程了和盛景初在家里等,他去买肉,他们两个又怎么放心得下,便陪着他去了菜市场。

    他要的里脊肉,嘴里念叨着:“岚岚不爱吃肥肉,一点点肥的都不吃。”

    买了菜回去,程了剁馅儿,盛景初和解老一起包。

    解老念叨着:“现在比以前方便多了,直接买了馄饨皮就可以包,以前还得和面,麻烦着呢。”

    他去看盛景初:“他的馄饨皮擀得最好,薄得能透出光来。”

    程了冲盛景初做了鬼脸:“没看出来呀。”

    盛景初不动声色的样子,眉梢眼角却带了点儿得意:“我也不是从生出来就有助理的。”

    吃了饭,盛景初带程了看他的卧室。

    确切地说,是他和曹熹和合住的房间。

    两张单人床,中间放了张桌子。

    房间空置了许久,带着潮气,但干净得很,看来解老经常清扫。

    靠着墙壁是个硕大的书架,里面塞了很多小玩意儿,程了看过去,小小的白瓷兔子、塑胶鸭子,捏在肚皮上还会发出“咕嘎咕嘎”的声音。

    她笑起来,朝盛景初晃了晃手里的鸭子:“你小时候还玩这个?”

    盛景初面无表情:“是小曹的。”

    解老恰好推门进来,看到程了手里的鸭子说起来。

    “这是一套,有六只,景初生日时我送的,他可喜欢了,晚上睡觉还抱着。”

    程了朝盛景初做了个鬼脸:“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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