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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白大褂,她都要紧张地看了又看。

    她又魔怔了一样地在嘴里嘀咕:“这也不对,万一他偷了大夫的衣服穿在身上呢?”然后,她神经兮兮地去看地上,“砖头呢?我得捡个趁手的工具。”

    民警发现根本没办法跟程了沟通,转头去看盛景初,他的思路依旧清晰,很冷静地描述了歹徒的样貌。

    “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很壮,皮肤很黑,左手背文了一个老虎头。”

    人不难找,围棋道场附近有监控录像。

    警方从盛景初描述的情况简单做了个判断:不是抢劫,但目的性很强,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寻仇。

    “寻仇?”

    这个词程了听进去了,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冲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扳手。

    她拧着眉,掂了掂手里的扳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嘴角带着瘆人的冷笑。

    民警看得背脊发麻。

    盛景初唤她:“了了。”

    程了终于安静下来,柔声问他:“疼不疼?”

    他摇头:“不疼。”

    她知道这是在安慰自己,明明他疼得嘴角都在抖。

    她轻轻地去牵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一下一下拍他的手背,像小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她奶奶安慰她时的样子。

    很快,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

    程了惊叫起来:“哪里伤到了?”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检查他的手,连指缝都没放过。

    没有伤口。

    盛景初叹了口气:“是你的手。”

    她这才去看自己的手,掌心戳进了一块玻璃碴儿,血淋淋漓漓地涌出来,已经变成黑色。

    伤口虽然狰狞,但其实没太大问题,不过医生处理的时候,她一个没忍住,惨叫几乎穿透了房顶。

    朱主任接到信儿就赶过来了,听到程了这声叫声差点儿没晕过去。他攀着曹熹和的手站起来,直问他:“程了这是致命伤吧?”又担心盛景初,“那我们景初不是伤得更重?”

    他脚底一个踉跄,嘴里催着曹熹和:“你先去看看,万一……万一特别惨,我就先不进去了。”

    盛景初的右臂骨折,医生给他做了手术,胳膊上吊了支架。

    先要住院观察几天,出院后也需要休养几个月。

    程了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计氏杯”已经定下了比赛的日子,明年的1月7日,现在已经10月末了,怎么看盛景初在比赛前也恢复不好。

    手术的大夫正是那个老专家,就是盛景初的棋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建议程了:“要不多吃点儿猪蹄补补?”

    程了赶紧拿着小本子记:“这个可以有,我一会儿就去菜市上买新鲜的。”

    “再吃点儿钙片什么的。”

    程了又记下来:“还有吗?”

    “再来点儿牛筋什么的,以形补形。”

    程了一项项记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我记得对吗?”

    老专家点点头:“一个字不差。”然后呵呵一笑,“逗你呢,吃这些要能好起来,要医生做什么?”

    他劝着程了:“我们大夫是尽人事,患者是听天命,骨头要一点儿一点儿长起来,组织要一点儿一点儿修复,少一天都不行的,就像下围棋一样,你想吃掉对方的子,要慢慢等,等到时机差不多了,才能一举歼灭。

    “围棋赛固然重要,身体就不重要了吗?盛景初少年得志,没遭受过什么挫折,照我看,这一次的机缘就很好,这个‘计氏杯’不参加了又能怎么样?奖金金额是很高,可话说回来,钱再多,不过是吃个三餐饱,房子再大,不过就睡一张床,人呢,还是得知足。”

    程了问他:“如果现在有一个世界医学大赛,奖金一个亿,您参加不?”

    老专家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那我得参加啊,世界级的呢,就是去见识见识也好。”

    程了笑了:“还是的,钱再多,不过一个饱,房子再大,不就睡一张床,您又不图钱,您不也要参加?”

    盛景初伤着,营养充足利于身体恢复,程了买了猪蹄,打算回家给他炖汤喝。

    程爸爸伤了腿,程了就打算给他炖黄豆猪脚汤,不过程奶奶把这活儿接了过来,说自家有祖传的秘方,还言之凿凿地表示他们祖上是个跌打大夫,手里很有几个治疗跌打损伤的好方子,几代传男不传女,要不是她弟弟不成器,这方子也不会外传。

    只是不知道汤里放了什么,味道能传出十里开外,说香那肯定不是香,说臭呢,又实在有些复杂,搞得这附近的小孩儿放学回家的时候都要紧走几步。

    “快点儿快点儿,老程家又要炖猪蹄了!”

    这加料猪蹄汤,直把程爸爸吃得欲仙欲死,尽管走路还有点儿跛,已经坚定地表示自己痊愈了。

    程了还当笑话给盛景初讲了一回,没想到轮到盛景初,程奶奶照旧很积极。她一把抢过程了手里的猪蹄:“这个奶奶给你炖,奶奶有家传秘方,我悄悄跟你说,可不兴告诉别人。”

    程了连忙附耳过去。

    只听她奶奶说:“我祖上啊,是宫廷御医。”

    “不是,奶奶,上回您不是说是跌打大夫吗?”

    程奶奶面不改色:“跌打大夫做得好了,当然就能当宫廷御医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元朝的时候不是马上治天下吗?南征北战的,老有人从马上栽下来,我们祖上还治过忽必烈呢。”

    尽管怎么听着都觉得假,但老人家一片拳拳之心,程了也不好阻拦,程爸爸还凑在一旁看热闹。

    “这方子可好使了呢,你看你爸爸我,现在身轻如燕,上能跃到房梁上捕麻雀,下能到河里捉鱼虾,眼睛亮得像灯泡,精力旺盛得好像回到了二十七八。闺女,不是我吹,吃了你奶奶的汤,跟吃了上百年的人参一个效果。”

    程了立马攀着奶奶的胳膊摇了摇:“奶奶,我看我爸爸的腿脚还没完全好呢,这对猪蹄要不先给他吃了吧,再巩固巩固。”

    吓得程了她爸,拄着拐杖一溜儿小跑:“我去饭店看看。”

    这汤炖出来了,程奶奶还准备和程了一起送过去,程了赶紧给拦下了,一出门,恰好碰上了周奶奶的孙女。

    她从国外回来探亲,看到程了很亲热地打了个招呼,又使劲儿在程了周围嗅了嗅。

    “程了,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在研究生化武器?”

    毕竟还曾是盛景初的青梅,程了对她的观感很复杂,朝她笑了笑:“周姐姐。”

    周姐姐顺便关心了一下程了的感情生活:“听说你和那个下棋的……盛……什么在一起了?”

    程了酸涩的心终于熨帖了一些,但又有些替盛景初鸣不平,他记了这么多年,而她连盛景初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这一桶充满了老人家关爱的猪蹄汤,程了终究没舍得给盛景初吃,当然也舍不得倒,猪蹄是最新鲜的猪蹄,程了一根一根刮的毛,刮完的猪脚,白中透着粉,算得上是猪界的美足。

    住院部楼前有个小小的花园,程了找了个椅子坐下,将保温饭盒打开,捏着鼻子喝了一口,这味儿太冲,咽下去的瞬间,让她顿时有种打通任督二脉的错觉,一股清奇之气从喉管直涌到大脑,她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只好坐在那里干呕。

    “你你……你怀孕了?”

    丁岚看着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程了想说“不”,可这个字还没说出来,又一阵恶心上涌。

    丁岚是来看盛景初的,日本比赛过后,老师狠狠地训了她一顿,连曹熹和都几天没和她讲话。

    她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不是没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吗?大师兄最后不还是获得了胜利吗?

    可是被人冷落的感觉实在太难受,她最终还是准备拉下脸来给盛景初道歉。

    看到程了在干呕,她心里更是一团乱,从师兄真的和程了在一起了,想到了师兄什么时候发婚礼请柬,又想到了参加婚礼的时候可不能输了阵势,一定要比新娘好看才对,又想到程了的孩子一定长得不好看,可惜了师兄的基因。

    这么复杂的思路,也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就想了个来回,她越看程了越觉得腻歪,从包里掏出份报纸摔到程了腿上。

    “扫把星!”

    程了被丁岚骂得莫名其妙,她捡起报纸看了看,是一条关于盛景初受伤的报道,后面说嫌疑人已经抓到了,正是撞伤程爸爸的肇事司机的弟弟。

    哥哥被抓了起来,弟弟心里当然气不过,从报纸上知道了是盛景初帮着破的案,于是守在解寒洲的围棋道场附近,想要伺机报复。

    “我师兄遇到你就没什么好事!”丁岚找到了发泄口,“要不是你爸的事,他的手能受伤?你就是个扫把星!”

    她觉得自己比程了这个扫把星终究好太多了,于是心理负担顿时没有了。

    她还想再骂几句,又觉得和一个孕妇一般见识有些胜之不武,于是趾高气扬地走了。

    程了捏着报纸,反复看了好多遍。

    果然是她连累了盛景初吗?所以招致了一场无妄之灾。

    她的心一阵阵揪紧,又一阵阵放空。

    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只好继续喝猪蹄汤。

    味蕾已经麻木了,她机械地重复着喝汤的动作,直到咽下了最后一滴,然后大大地打了一个嗝儿,收紧了衣领,站了起来。

    徐迟就站在绿化树的后面,两个月没见,他瘦了很多,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楂儿。

    程了跟他打了个招呼:“好巧啊。”

    他点点头:“我陪我外婆做体检。”

    程了“哦”了一声,沉默下来。

    人总会碰到一个让你感到特别舒服的朋友,不用刻意地制造话题,也不用刻意去迎合对方,

    即使彼此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徐迟以前觉得他和程了就是这样的朋友,一辈子也是。

    但到后来他才明白,一辈子的变数究竟太大。

    他的喉咙哽得厉害,终究还是说了一句:“我和乔菲分手了。”

    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恭喜?当然不合适,遗憾?也觉得不对。

    最终她仍旧是“哦”了一声。

    “程了。”

    他有些激动,他想告诉她很多话。

    比如他们小时候,胡同里的小伙伴说程了是他的小媳妇儿,他虽然表面上又羞又恼,但其实心底有一丝丝欢喜。

    比如十年前她趴在学校的墙上不肯下来的时候,他表面上满不在乎,但不知道心里有多担心。

    比如在国外的这几年,他其实时时关注着程了的动态,朋友圈里她发过的每一条信息,他都很认真地看过。

    比如他生日的时候,即使美国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他仍旧不肯睡去,只想第一时间看到她的祝福。

    比如此时此刻,他多想告诉她,我爱你……不只是曾经。

    可是最终,他只说了一句:“我好像把你弄丢了。”

    程了愣了一下,笑了。

    秋天已经将近尾声,冬天即将到来,银杏的叶子落了一地,哗哗啦啦地被风吹起来,一地的金。

    在最萧瑟的季节里,她的笑容依旧温暖透亮,像小时候巷子口的小店里卖的橙黄色的麦芽糖。

    她说:“徐迟啊,你终于肯回头了。”

    她用十年的时间来等待,在他终于回头的时候,心中没有喜悦,只剩荒芜。

    人生总有种种遗憾的事,也总有各式各样让人遗憾的人,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一段友情,虽然已经知道,早在某个岔路口,他们已经渐行渐远。

    末了,她说:“可是我已经不在原点了。”

    程了站在住院部的楼下往上看了看,四楼第二个窗户,是盛景初的病房。

    灯光已经亮起来了,窗户上映着憧憧的树影。

    她不喜欢白炽灯的亮光,喜欢黄色的旧式灯泡,昏黄昏黄的,在下雪的夜里,远远看过去,就觉得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白炽灯的光太无情了,亮归亮,总让她觉得冷。

    电话响了两声,她接起来,是盛景初。

    她笑,用最欢乐的语气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卖萌中。”

    他也在笑,声音很轻。

    隔了半晌,她说:“对不起。”

    “嗯?”

    他问了一句,用的鼻音。

    “唉……”她揉揉脸,腋下还攥着那份报纸,“因为我爸爸的事情,让你受牵连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这不过是一个偶然事件,你不用多想。”

    她急了:“但是你还要比赛呀!”

    她知道棋院的领导要急疯了,又找了几个专家会诊,会诊的结果是再急也得养好再说。

    他既需要时间休养,又需要时间练习。

    互相矛盾的两件事,怎么在同一个时间段解决?

    他笑了:“给你说个秘密。”顿了顿,他接着说,“其实我可以用左手的。我左手一直用得很不错。

    “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刺客,大家都知道他右手剑特别厉害,其实他最厉害的是左手。撒手锏要用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所以这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

    她听得将信将疑,终于还是稍稍舒了口气。

    放下电话,程了准备回家了,医院门口恰好看到有卖烤地瓜的,焦焦的皮,黄色的瓤,咬一口几乎要流下糖汁。

    她馋得很,挑了一个大的,想了想,又挑了一个大的,让小贩用纸袋包上,怕凉掉揣在怀里,重新回到了住院部。

    探视的时间是固定的,好在她已经刷了个脸熟,盛景初又是在单人病房,护士破例让她进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给盛景初一个惊喜,踮起脚,偷偷透过玻璃往里看。

    盛景初靠在床上,左手笨拙地拿着筷子,夹起了一颗玻璃球。

    他的右手固定着,左手又不灵便,刚夹起来,玻璃球就滚了下去,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又打了几个转,最终钻到了床下。

    他只好下床去找,单手撑着床坐起来,慢慢蹲下来去够,指尖已经摸到了,玻璃球又滚了滚,最终滚到了最里面。

    他只能叹息,重新站起来。

    一回头,就看到了程了的脸,他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将左手背在了身后。

    她扬了扬手里的地瓜,推门进来。

    她先收拾了床上的小桌子,把地瓜放在桌子上,又挽起袖子去够床下的玻璃球,没够着,找了个衣架够了够,终于一点儿一点儿挪了出来,用嘴吹了吹浮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把它丢到了盒子里。

    她示意他坐下,去洗了手,剥开地瓜的皮,吹凉了递给他。

    他笑,没用手去接,直接咬了一口。

    她嫌弃地去擦他的嘴角:“哎哟,脏死了。”

    她又去喂他,直到他一点点吃完了,收拾好垃圾,才挥挥手。

    “我明天上班,晚上才能来看你,你要做一只乖乖吃饭的好熊猫。”

    她笑起来,拍拍他的头,转身走了。

    她知道他透过门上的玻璃在看她,像每一次她离开时一样,于是她走得格外急,连平时走到拐角处,向他挥手的动作都做得有些漫不经心。

    直到走到视线的盲点,再三确认他看不到了,她才靠着墙蹲下来,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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