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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战的部队,损失巨大,士兵牺牲大半,活下来的都带伤,个个疲惫不堪。

    命令休整。

    浩瀚的松花江,波涛滚滚,掩护着这些九死一生的人们。

    战争的前景不明朗,一如那灰蒙蒙的天空,老是罩着云雾,一种阴雨将来的样子。

    部队在小村庄里休整,司令部的人,没有参加日常训练,在老乡的茅草棚里,各自整理着自己的文件。司令员找参谋长下棋,德玲在一边观战,三个人,都不言语。

    好多亲切的面孔不见了!叫人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老部队一起来东北的几千人,现在只有千余人了。从当地补充了一些农民,可是数量严重不足,连损失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农民们不愿意当兵。这些朴实的东北人,不懂什么政治,什么阶级,他们只看到中央军的武器好,军装是新的,开着卡车,就认为那是“正统,”现在民主联军又打了败仗,他们参军的热情更是消退。

    一个大爷甚至好心地劝他们:“要是打不过人家就撤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民众,自然不愿意把自己的子弟交给联军。

    怎样使老百姓信任我们呢?每个高级领导都在想这个问题。

    一天,上级派来通讯员,送来一个会议通知,要部队政委去总部开会。政委负伤,司令员叫德玲代替政委去开会。

    德玲骑着一匹马,赶了三十多里地,到了总部。兄弟部队的人早到了,还有地方上一些同志,大家在会议厅里,叽叽喳喳。忽然,总部首长进来,陪着一个身材中等的人,这人穿着灰色列宁服,戴一顶棉帽,有人认识他,是省委书记!

    这说明会议不一般了。

    领导开始做报告。

    “同志们!我们千里迢迢,到东北来,和敌人打了几仗,吃了苦。大家情绪不高。老百姓看我们武器不好,不肯把子弟交给我们,部队没有补充,这都是现实。”

    “这里不是鄂豫皖,不是江西,不是华北也不是华中。在那些地方,老百姓了解我们,知道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老百姓做事的!可是东北这个地方,日本人统治了十几年!老百姓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对于我们的阶级本质不了解。他们怎么会支持我们?”

    “怎么办?好办!还是我们过去的一套,发动群众,铺开来,到老百姓里面去……”

    书记传达了一个新的、重要的信息:将在整个北满开展土地改革运动!

    “过去我们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出身!现在不过是把它又捡了起来。不过不是照搬。一切工作都要严格按照政策,在各级党的领导下开展!”

    德玲听明白了,就是把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让穷苦老百姓拥护我们。

    书记足足讲了两个小时。然后是分组讨论。有同志说,敌人把我们赶过了松花江,是坏事,也是好事,我们一条心建设北满,一面剿匪,一面土地改革,等我们粮食足了,兵员齐了,再打过江去!

    省委决定,不分部队地方,抽调有能力的同志,到乡下去,开展土地改革运动,将群众发动起来。

    这次会议后不久,德玲带着一个工作队,去了乡下。

    东北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由于军事指挥得当,更由于土改的顺利进行,大批翻身农民参军,兵强马壮,形势渐渐向有利的方向转变,战争发生逆转,联军开始进攻了。

    一系列的战役,都是以胜利告结束。到第三个年头,联军改名为解放军,打过松花江,兵临长春城,将这个古城团团围困。

    德玲所在部队,担任围困主力之一。

    密密层层的铁丝网,纵横交错的堑壕,地堡,碉堡,数不清的机枪大炮,纵深阵地,将这座孤城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连只老鼠都不可能逃出。

    守军十万,围困军也是十万,彼此都不能进攻,就这么对峙着,看谁坚持到最后。

    形势对守军明显不利。解放军放置长春不打,主力南下,去攻击通往关内的道路上的国军。随着一次次胜利,长春已经成为孤悬在解放区里的一座城市,毫无获救的希望。

    围城部队对长春实行了严密的经济封锁,在长90里、宽50里的封锁区内,禁止粮食、燃料、蔬菜等一切生活物资运入市内。

    围了几个月,城内守军已经到了将崩溃的时候了。

    一天,德玲无事,翻看着上级发下的敌人各个部队主要军官的名单。

    忽然,她眼睛一亮:倪天武!这不是自己的表弟吗?她仔细把相关说明读了一遍。“倪天武,湖北武汉人,上校,某某军野战医院院长,抗战中曾获国光勋章。”这就是他了,天武。那个年轻聪明的表弟。当年,是他把自己送出武汉那个危险之地。

    天武当了医生。那时候他家很苦,妹妹芷秀在万家做活,天武勤工俭学,希望用学习改变命运。他做到了,可惜入错了队伍!

    德玲一时心里千头万绪,爹妈现在如何?那样惨烈的抗战,残疾弟弟还在吗?可能天武会知道的。德玲真想现在就见到天武。

    围城之内,那个医院院长真的就是倪天武。

    从缅甸回国后,天武部队又经历了再次远征,这次大获全胜,可是他的妻子李琴却牺牲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念龙。如今这孩子跟着他,也在围城中。

    忽然有传令兵来,叫他去司令部。

    司令部已经聚集了好多军官,军衔从中校起。司令官和几个高级幕僚在地图旁,正在说着什么。

    看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司令官说:“叫弟兄们来,因为我们是多年的弟兄,在这危急时刻,需要商量一个决策出来。被围这么长时间,眼下已经绝了粮,现在必须决定,是突围,还是……”司令官没有说下去,大家都知道那咽下去的一句是“投降。”

    参谋长补充了一句:“大家都是生死弟兄,过去那样苦都一起过来了,弟兄之间不能留一手。今天人人都要表态,不要来虚的!那样对不起弟兄!”

    一个副师长叫道:“司令官的意思,是可以投降吗?我们部队没有这样的传统!那样也对不起校长!”

    参谋长问:“你说怎么办?”那人嚅嗫了一下,却也没有下文。突围,外面铁桶一样,几次突围都被打回来了。

    一时鸦雀无声。投降这个词,从军人口里,很难说出来。

    有人试探着说:“可不可以和对方商量停火啊?”

    立刻有人说:“废话!他们能同意吗?这个时候停火?”

    司令官忽然转过身,大声说:“咱们都是武人,我今天要听听文人的意见。倪天武!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天武一下子楞住了。司令官是缅甸时候的老上级,此刻这样说话,是信任。他马上一个立正:“报告司令官,我不是文人,也是军人!”

    司令官笑起来:“没说你不是军人,是说你喜欢读书!你说出你的想法来。不管说什么不要紧。”

    天武看看周围,都是多年的同事,便鼓起勇气说:“我的想法,现在以保全士兵和老百姓的生命为第一要务!”他不敢说失败是必然的,只说:“我们已经陷入绝境,再过几天,不说打仗,就是饿也饿垮了!老百姓更不用说。所以不是我们辜负上峰,是不得已,上峰应该理解的。”

    司令官大声说:“好!是个军人!敢说出心里的话。我说过,怎么说都没关系。大家看看,倪院长的说法有没有一点道理?”

    军官们面面相觑。一些人不愿意投降,可是实在没有好法子,而支持天武的,怕惹祸,不敢做声。司令官看看大家都不说话,已经明白了意思。他对着军官们说:“大家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就派代表,和对方商量停火的事!我说是停火啊,他们要说投降是他们的事。”说着瞟了参谋长一眼。昂然走进内室。

    参谋长已经和司令官商量过了,便派一个高级参谋,一个副官,马上坐车通过火线,和对方商量停火。他嘱咐:“一定要说停火啊,不是投降。这是司令官的意思!”那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下午代表回来了,对方不仅仅同意“停火,”而且主动提出,如果部队接受整编,可以算起义,编入解放军序列。饿极了的官兵,听见这个消息,都欢笑。

    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城,交了武器,由共方人员带领,各自到指定地点宿营。天武以医生的名义,到士兵那里转了转,看见士兵们围着桌子,大口吃着馒头,喝着猪肉菜汤,士兵们看见他,都起立敬礼:“倪院长好!”天武心里,觉得慰藉。

    有命令,少校以上军官集中学习。天武和军官们一起,天天听政工人员讲课,每天伙食很好,晚上还可以下棋打牌。

    那天早上,忽然一个解放军军官走进来说:“倪天武,有首长要见你!”一起学习的人都呆了,天武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那军官,上了一辆吉普,一会到了一个宽大的平房前,门口有哨兵站岗。

    一个英姿飒爽的解放军女军官站在门口。

    “天武!”她大声叫着,跑过来,紧紧握住天武的手:“我早说过,我们迟早要到一起的!”这不是德玲表姐吗?她怎么在这里?多年前,天武送她离开武汉,那是亡命。现在她竟然做了解放军军官了!

    德玲脸上,一脸亲切的笑,她把天武让进屋子,给他倒茶,对他说:“我们司令员听说了我们的事,要来看你哩!”果然,一会进来两个军官,为首的是司令员,他伸出手来说:“两个湖北的老表,在东北战场上相逢,不简单,所以我要来看看你!”天武握住司令员的手,连说谢谢。

    司令员大声对天武说:“你跟我们解放军有缘啊!”天武不解地看着他。司令员接着说:“第一,你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又是朋友了。第二,你帮助过你表姐,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对革命是有功的!”

    “这叫亲上加亲吧,无巧不成书是不是?”司令员哈哈大笑:“今天就要请你喝酒,还有,你是个军医,正是我们需要的。你现在就结束学习,到我们的一个医院去,还做院长,不过是副的。怎么样?”

    天武说,听从司令员安排。司令员当时就叫文书起草了命令,注明天武是起义军官,现在任命为某野战医院副院长。

    “我们是没有军衔的哦!”司令员说:“你是上校也好,将军也好,我这里没有相应的给你,委屈了啊!”

    天武问,他那些军官同事怎么处置?司令员说:“放心!我们是讲政策的。愿意留在军队的,继续服务!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不过先要学习一段时间。”又说:“倪医生,你有一副菩萨心肠哦!好!做人就要这样。”

    德玲一直插不上嘴,见司令员说得差不多了,说:“我的表弟来了,马上又要走。你们是不是给我们单独一点时间,让我们谈谈家常?”

    司令员说:“好啊,那么就你一个人陪你表弟喝酒了。我们走。”说着和陶参谋长一起告辞。

    德玲和天武一起到食堂里去,炊事员把他们安排到一间小屋里,端上酒菜,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谈着家乡的各种事情。

    德玲问芷秀,问德济,天武一一作了回答。德济在日本人占领武汉期间,由芷秀带着,度过了八年艰苦的生活,芷秀和老三结了婚,德济还和他们一起。德玲听了,感动地说:“芷秀这人,真是不简单!那样的忍辱负重,人间什么样的苦她都吃了啊!”

    听到德洪为了卖房子,竟然将芷秀他们赶出来,德玲气得脸色都变了:“什么东西!我要找他的!”半天不说话。

    两人又谈了一阵,有人叫德玲开会,德玲对天武说:“好好干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你的政治身份已经定了,是起义军官!是有功劳的!从此你就是解放军队伍里的一员了,不会有任何的歧视。我们以后多联系!”说着伸出手来。

    天武回到学习的地方,和过去的同事们告别。大家都依依不舍。天武说,已经问了司令员,大家是有前途的。

    毕竟是共事多年,天武出门,众人一起送出来,天武上了吉普车,一直开了很远,回头看,那些军官还在向他挥手。

    东北战争的形势,飞快发展,到处都是我方军队在进攻,敌方如大厦倾覆,一败千里,东北全境的解放已经指日可待。

    最高层对于将要面临的形势有清醒的认识,指出从现在起,要做好充分准备,接管全国所有的大城市。为了这个工作,需要大量的干部,从军队里抽调了很大一批,进行学习培训,准备随军南下,接管城市。

    德玲也被调出了部队。

    学习集中在哈尔滨。

    干部们真多,街上,到处是来学习的干部,不少人刚从部队转来,遇见老战友,谈着各自的经历。初步学习后,组织对每个人的情况进行了调查摸底,然后根据各自特点,进行编组。

    德玲被编到湖北组。

    这个组有好几十个人,组长姓李,是个地道的武汉人,一口纯正的武汉腔,个子高大,对大家很和气,也很关心大家的生活。据说他是来自武汉的地下党员。

    听见德玲也是武汉口音,李组长笑了:“苏佳同志,在这样北的地方,还有你这个老乡啊!”

    德玲说:“湖北老乡到处都是。我们部队里就不少!”她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老李的,但是又想不起来。

    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接管大城市的一些基本常识,湖北武汉地区的地理介绍,武汉革命传统,工业情况等等。老李来自武汉,学员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去问他,他总是耐心地解答。德玲看着他,好笑地想,这人这么细致,有点婆婆妈妈吧?转头一想,细致耐烦,也是一种品质,自己在刀枪剑戟中过了半生,锋芒毕露,以后环境变了,都是自己同志,还真的要跟老李学学。

    那天,学校组织郊游,年轻的同学去四下奔跑,德玲和老李坐在江边草地上,看着流水,享受微风。

    “在我们老家,那江比这浩大多了,就是水没有这样清。”老李感叹一声。

    德玲说:“是啊,那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也多,还有**,小时候,我父亲带我们去看江,说江里去不得啊,**吃人的!”

    老李笑着说:“**不吃人,它也只是一种鱼吧?我过去就在江边造船,看得多了,黑脑袋,很好玩的。”

    德玲说:“你在哪个地方造船?”

    老李说:“武昌啊,市内不行,市内的江滩太窄了。我们在上游的白沙洲,那里有很宽阔的江滩。在洪水要来的时候,把船造好,等洪水一到,船就漂起来了。”

    德玲说:“你住武昌哪里呢?”“胭脂路。”

    啊,和自己的家这么近?怎么就没有见过呢?德玲问他,老家还有什么人?老李说,父母不在了,还有兄弟,都住在一个叫涵三宫的小街上。

    德玲对涵三宫非常熟悉。姨妈和表弟表妹,就在那里住过。她问老李:“你知道倪天武吗?”

    老李大声说:“怎么不知道!小时候,他就在我家住过。还有他妹妹倪芷秀,也住过。”

    德玲大吃一惊:“你是那里傅家的吗?我听说他们在那个家里住过。我姨妈去世后,是傅家老人收留了他们兄妹。”

    啊,你是万家的?老李望着德玲,激动地问。

    对,我就是万家的,万德玲。苏佳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老李激动得站了起来:“我就是傅家老二啊!我叫颜法,李启明是组织上为我起的!”

    这才是他乡遇故知!武昌小街上的乡邻,竟然在这千万里之外相聚,竟然在一个小组学习,真是不容易!两人都觉得对方亲切了许多。

    德玲说,咱们赶快去找到天武,他在部队做医生,要快去,不然我们出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南下。到了这里,不见面,太可惜了!

    两人赶紧对一起的同学打了招呼,说有事,必须离开一下,请大家向组织上代请个假,很快就回。大家看着他们,都不解。两人顾不了这些,赶紧去找火车。天武的医院,在几百里路之外的长春附近,两人上了火车,很快就到了。

    天武见了颜法,真是喜出望外!他已经是解放军医生,穿着干净的军服,披着白大褂,他一手拉着一个,一直把他们拉到自己的宿舍里,他的儿子念龙也带到了这里,看见德玲,腼腆地叫姑姑。三个人,都是经历许多苦难的,又是这样近的亲戚,真是千言万语,说不完的话。

    医院的同志都来看他们,听说这样的相逢,都说是奇迹。院长对天武说:“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啊,今天咱们顾不了军规了,一定要喝酒!”他果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许多菜,端到天武宿舍里,四个人,加上小念龙,每人一张凳子,院长是东北人,好酒量,拿起搪瓷缸子就倒酒。只有颜法可以和他喝,可是颜法想着要返回单位,不敢喝多,院长摇摇头说:“不尽兴啊,你们南方人,什么都好,就是喝酒不爽快!”

    天武见院长还要喝,说:“不敢再喝了,要是有手术哩?”院长呵呵笑着:“不是有你吗?怕什么!”德玲见院长这样热情,内心暗暗高兴,看情景,天武和同志们关系不错。

    几个人无拘无束,谈着过去的事情。德玲说,我们可能马上要南下了,你们呢?

    院长说:“我们就留在这里了。马上医院要搬进城市里,要正规化,倪院长,是我们医院的人才!是我们医院的顶梁柱。”又说:“这里好啊,松花江,大平原,多好的土地,多好的空气!不比你们江南差啊!”

    德玲和颜法都说是。心里,却在为天武不能返回故乡惋惜。军令如山,每个人只能服从。

    不能久待,德玲和颜法饭后立刻返回单位,天武送他们到车站,临别,三个人紧紧握手,舍不得分开。“替我照顾好芷秀啊!”天武,这个坚强的汉子,眼睛里竟也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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