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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差不多风干了。君赫包扎好了伤口,坐在护士姐姐给他指定的座位上等哥哥,他有点困了,正靠着墙打瞌睡。

    护士见杨煊回来,走过来逗他:“你怎么穿这么小的衣服呀?”

    “这是他的衣服,”杨煊指了指墙角的汤君赫,“他掉水里了,衣服都湿了。姐姐,要交多少钱呀?”他把小熊存钱罐的头拧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沓钱。

    “你带这么多钱干什么啊,”护士看着他手上卷起来的一沓一百块,赶紧把杨煊拉到一边,“快点藏好,被别人看到了会抢走的。”

    “没人敢抢我。”杨煊天不怕地不怕地说。

    护士见他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憋着笑问:“那是你弟弟?”

    杨煊点点头。

    护士带他去交钱,路上有意逗他说:“你弟弟刚刚流了好多血,要输血的,我们这里没血了,你说怎么办呀?”

    杨煊半信半疑地回头看君赫的方向:“他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包扎好了也要输血呀,”护士一本正经地糊弄他,“你看他都没精神,在打瞌睡,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血输给你弟弟?”

    杨煊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说:“输吧,我有好多血,可以分他一半。”

    “骗你的。”护士捂着嘴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杨煊也不生气,纠正她:“我不可爱,我是帅气,我弟弟才可爱。”

    那天晚上,杨成川看到汤君赫额角厚厚的纱布,问清楚原因之后,他摁着杨煊的脖子,对着他的屁股,不由分说地就是一顿胖揍,一边打一边问他:“以后还去不去河边玩了?长本事了你,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还敢带你弟弟去!”

    杨煊也不说话,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挨了揍之后,他晚饭也没吃两口,回到自己房间里生闷气,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他一走,君赫也没心情吃饭了,频频回头,心思从饭上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

    杨成川给汤君赫的碗里夹了菜说:“不管他,犯了错还吃什么饭,来君赫,我们吃我们的,多吃点。”

    汤君赫低着头嘟囔道:“不是哥哥要带我去河边的,是我非要让他带我去的。”

    杨成川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两个儿子从出生到现在,总共还没在一起待过20天,居然学会了互相顶罪。他拍拍君赫的头说:“你喜不喜欢哥哥?”

    君赫点点头:“喜欢。”

    杨成川又放低了声音问:“那你喜欢爸爸吗?”

    君赫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抗拒。杨成川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他的小儿子原来知道他就是爸爸,只是不愿认他而已。

    他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柔声细语地对君赫说:“你叫一声爸爸给我听,我明天带你到河边玩,给你买变形金刚,好不好?”

    君赫摇了摇头,一点都没犹豫。

    杨成川叹了口气。

    汤君赫把筷子放到饭桌上说:“我吃饱了。”然后就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推开后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了门。

    杨煊正趴在木地板上玩乐高,闷闷不乐的样子,听到君赫走进来也没抬头。

    汤君赫凑过去,趴到他身边,小声地叫他哥哥,又说对不起。

    杨煊撇着嘴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汤君赫说:“害你被你爸爸打。”

    “我还害你出了好多血呢,我们扯平了。”

    汤君赫没话说了,默默地陪杨煊搭乐高。

    “你爸爸会不会打你?”杨煊突然问。

    “我没有爸爸,”汤君赫说,“我只有妈妈,叫汤小年,她也会打我。”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杨煊并没意识到没有爸爸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下汤小年的名字,评价道:“汤小年……你妈妈的名字比你的好记。”

    杨成川周末放假,领着两个小崽子去游乐场玩了一天,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一旁的售票员凑过来跟他搭话说:“那是你的两个儿子啊?多大了?”

    杨成川说:“大的7岁,小的6岁。”

    “长得可真好,”那人不无艳羡地说,“你看上去就一表人才的,基因好,羡慕不来。”

    杨成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极具欺骗性,他听了这话,嘴上谦虚着“哪有哪有”,心里却乐开了花。等到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跑过来,他得意忘形地一边牵着一个,带着他俩去了商场,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牛仔外套配格子衬衫,头上还扣顶棒球棒,两个小家伙清一色的嘻哈风,杨成川跟在后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跑在前面嬉闹,前几天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就因为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汤君赫在此后的十年里,再也没见过杨煊。

    那天下午天色微沉,积雨云堆在天边,跟随着风向缓缓向西推移,不难想见接下来会有一场倾盆暴雨。

    杨煊正在客厅教汤君赫折纸飞机,一开始君赫不要他教,把纸抢过来说他自己会折。他很快折好了一只纸飞机,用的是最简单的那种折法。

    “你看,我会折。”他把那只纸飞机放在手心里,拿到杨煊面前邀功。

    “哦,”杨煊看也不看,“我会12种,本来想教你,既然你会折,那就算了吧。”

    汤君赫看着杨煊手里的那张纸,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最后折成了一只看起来很厉害的飞机。杨煊拿着那只纸飞机,对着哈了两口气,信心十足地举高了胳膊,远远地掷了出去。

    纸飞机飞起来了,飞得很高也很远,飞出了窗外。

    “哇——”汤君赫看呆了,拉着杨煊的胳膊央求他,“哥哥,教教我。”

    “你不是说你会?”杨煊抬着下巴看他。

    “我不会,”汤君赫老老实实地说,“幼儿园里的那些人都不会。”

    “我就知道,”杨煊的语气里不无炫耀,“来吧,我教你。”

    他一步一步地教汤君赫,让他跟着自己折,整个过程耐心十足。君赫也很聪明,只教一遍就学会了。他拿着那只折好的纸飞机,也学着杨煊的样子,对着机尾哈了两口气,高高地举起胳膊,摆足了架势。

    外面的门锁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汤君赫维持着动作转头问杨煊:“谁来了?”

    “还能有谁,我爸呗,”杨煊说,“不用管,扔吧。”

    汤君赫便把纸飞机扔了出去。

    扔出去的那一刻,家里的大门被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

    纸飞机直直地朝前飞去,撞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被她接住了,拿在手里。

    汤君赫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杨煊则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前扑过去,扑到他妈妈的怀里。

    很多年以后,汤君赫对于那个场景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高,很美,但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看上去总也不高兴似的。

    他记得那个女人走过来,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今年几岁,家在哪里,在哪里上学,来这里几天了。

    她问这些问题的时候,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明明称得上温柔,却没来由地让君赫感到一阵畏惧。

    “妈,你别问了,”杨煊躺在沙发上,头枕在她的腿上撒娇,“你问这些干什么呀。”

    “你去书房写作业,”那个女人说,依旧是柔声细语的,“妈妈有一些问题问你弟弟。”

    “我不,”杨煊说,“我不爱写作业。”他这么说着,就被那个女人拉着胳膊,领到了旁边的书房,然后被关了进去。

    汤君赫记得,他答完了那些问题,那个女人就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了手机,走到窗台,对着手机情绪激动地吼了几句什么,话里频繁地夹杂着杨成川的名字。

    汤君赫也记得,那个女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珠,和他妈妈汤小年哭起来的样子像极了。

    外面的雨下起来了,雨点来势汹汹地砸到窗上,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密集如昂扬的鼓点,像是预示着接下来的变奏章。

    不多一会儿,杨成川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他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的,看上去有些狼狈。他们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又或许并不是争执,只是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一个人在躲躲闪闪地辩解。

    汤君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他听到书房传来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杨煊在里面一会儿大声喊“爸爸”,一会儿又喊“妈妈”,喊得嗓子都破了音,他能想象杨煊在门口着急的样子,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给他打开门。

    那天下午,汤君赫被送回了家里,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被送到汤小年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不记得汤小年当时的表情,也不记得她说过的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汤小年好像也哭了,因为似乎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后来汤君赫上了小学,学了成语,才明白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叫做东窗事发。

    而杨煊带给他童年的最后一抹色彩,被那天下午铺天盖地的大雨晕染得斑斑驳驳,又被那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回头看过去,虽然已经不甚明晰了,但却美得极具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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