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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本书作者将老舍的《我这一辈子》和他的另一个中篇《月牙儿》,以及沈从文的《边城》,张爱玲的《金锁记》,并列为四部“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如果说《离婚》、《骆驼祥子》是老舍的长篇代表作,那么《我这一辈子》、《月牙儿》则是他的中篇代表作,《断魂枪》、《老字号》是他的短篇代表作。各有特色,都堪称经典之作。它们都是这一时期写出来的。

    在西方,作家们的小说受基督教影响,往往注重灵肉关系,习惯从人的内心去安排结构,写精神与**的争夺。中国小说却往往见事不见人,用事情来带动人物、发展人物,把外在情节摆在第一位。

    《我这一辈子》则在外在情节和内在精神之间,寻到了最佳的结合点。这篇小说和老舍另一个中篇《月牙儿》,以及沈从文的《边城》,张爱玲的《金锁记》,可以并列为四部“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参见夏志清:《论张爱玲》,《张爱玲评说六十年》,267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8月。或者《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我个人的偏好看,我喜爱前三部作品更甚一些。钱钟书的《猫》、刘恒的《伏羲伏羲》等,也都不错。我对《阿Q正传》却不怎么喜欢,认为它有点理念化。)。它可以作为联结《骆驼祥子》与《四世同堂》的一条线索,最能体现老舍小说本色,让“我”亲身出场,讲述一生事情。

    “我”学的是裱糊匠,后来做了巡警,直做到巡长、卫队长,却是没运气,丢了官,20年后回到起点,做守卫,好在儿子娶了媳妇,也都是巡警“世家”;45岁上,总局的局长换了,检阅全城巡警时,“我”那把胡子惹了祸,局长让滚蛋,就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我”被刷下来,毁了终生,连养老的抚恤金都没了指望。这事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

    到50岁,要强的儿子病死,“我”也走到绝路,需得拿出全套本事。

    二十多岁小伙子的力,帮人家买菜、搬家、看房子、做小工,“除了拉洋车,我什么都作了……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白给我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这口气”。

    如果不出现奇迹,这样的结局,再拖一阵子,一家儿就只有都等死,要么儿媳妇沦为妓女,来抚养三口之家。

    一个小小的过失,有如此大的后果与不幸,难怪主人公这样感叹:个人的事虽然很小,可是一加在个人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个人的事也是如此。人活着仗了一口气,多咱有点事儿,把这口气憋住,人就要抽风。人是多么小的玩意儿呢!文中精细地作了重点讲说的事有两件,丢老婆和兵变,全都惊心动魄,但真正对“我”产生根本性作用、影响的,是前一个“米粒”般小的。

    老婆是师哥黑子拐跑的,想不通,那家伙傻大粗黑,“我”比他阔,漂亮,也聪明,做事麻利,更像个人,她怎么忍心丢下两个孩子,不再回来了呢?是什么吸引了她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何在,作者也未正面回答,把问题留给了读者。我们借助心理学才有了唯一的解释:得到的不如偷到的,偷得着的不如偷不着的。她上了钩,起始仅仅在于寂寞,要寻个刺激,变换变换口味,这是人性里隐蔽的一角。真正有了体肤之亲后,她有了比较,在**上得了更大满足,为此不惜选择私奔。

    所以,人性的深处通于兽性。对于不同的人,它有时甚至指示、裹挟思想,决定、左右行动方向。

    我们在《骆驼祥子》里,也会看到这一让人“莫名其妙”的现象:在选择祥子前,虎妞有过性方面的经历、经验,唯有祥子是壮健坚实的,给了她一种死去活来的快慰,这驱动她很快霸占了他,明知道双方不合之处太多,也要不惜一切,折磨他,直至心灵严重变态。

    《我这一辈子》里,私奔的男女未作任何刻画,大片的空白我们却能在作者别的作品里找到佐证,加以填补。

    至于兵变,当时就放了火,大兵们烧杀抢掠一番后,民众也跟着发了疯,男女、老人和孩子,都出来打与抢,平时蛰伏着的“鬼”,纷纷出笼,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人性里的兽性,压都压不住。

    这是真正惊人的天才之笔:“良民打抢的时候才真正彻底”,不在大兵之下。

    在鲁迅笔下,只才写到看客的麻木不仁,老舍却留意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在没有约束、罪不罚众的心理下,人所彻底暴露出的恶性、兽性。

    所以,这里提出的不仅是国民性的问题,更是个人类性的问题,人之为人的本质,以及一夜间忽人忽兽的可怕。

    如果说中国文明水平不高,那么日本呢?欧洲呢?

    何以千万民众狂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希特勒万岁”,杀遍亚、欧两大洲呢?他们可并不一定都是法西斯!法西斯也不是与生俱来,看来它是个难以克服的悲剧,人性本身中存在着不可超越的永久性限度。这既是民族之忧,也是人类之忧!而“文明”着的人们,谁能说明天不骤然面目狰狞得可怕呢?尤其是茁被-J人利用,去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时。

    《月牙儿》在老舍的全部小说作品里,多少算得“异类”,不大能见,倒不在于它写到了妓女和暗娼题材。早在《唐代的爱情生活》中,老舍就曾对才子与歌妓间的爱情故事,有所研究(在《北里志》、《教坊记》等故事中,才子与歌妓们相爱,受到了摧残。)。唐以后的人也写下了《晶花宝鉴》、《九尾龟》、《杏花天》、《肉蒲团》等,到与他同时代的鸳鸯蝴蝶派出现,人物早已降格,歌妓不“歌”,才子不“才”,纯粹在卖身买乐。可见,老舍在题材上无所创新。但在写作态度和写作手法上,他与任何前人都不同,发现并挖掘了更为深远的东西。大概和他的初恋情人,后来被迫卖淫、打了胎死去(如前分析,可参见散文《无题(因为没有故事)》、小说《微神》。罗常培证实,这两篇文章就是老舍写自己初恋情人故事的。)经历相关。

    “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可是,“为什 么她落到这般光景?”

    “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没有善良,没有情爱,没有尊严,只有耻辱和弱肉强食。所以,她“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开始卖了”(参见《月牙儿》31、33、40章。)。

    当知道情人从国外回来后,老舍必定还会要她,但是,“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幸而及时死了。

    所以,从短篇《微神》到中篇《月牙儿》,再回到《微神》,老舍一直在追问、揣摩,把情人为何堕落、怎样堕落,心理经受了怎样的磨难、打击,直至毁灭的全过程,都写到了、写透了。

    故事的细部不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总体上却差不离,因而,作为_胡絮青画《秋 深深爱着“她”的另一方,老舍自度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而化身进实图去,贴心体会,看到了社会的病态,以现代意识加以审视,才终于展示出一段被侮辱、被伤害的痛苦心史。其他作者,看到的却是其中的浪漫、乐趣,把妓女不当人待。偶有同情的,也很少能真正地入微体贴。

    而一个如此野兽横行、恶人猖獗的世界,即使有感化院,有人教“我”作工,“我”早会了的这些,“我”也不信:

    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他们很乐观。

    我可没这个信心。

    从这个角度说,只要有着贫富差距,有着“过剩”人口,有着失业,妓女就是个不能根绝的社会恶疾。

    手法上,作者以第一人称“我”自叙身世,在狱中回忆不堪回首的岁月。比较后她得出一个看法:“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

    其堕落、其毁灭、其控诉、其悲愤,如泣如诉,得到了有力的表现与喷发。

    《月牙儿》的语言,炉火纯青,形象简洁,很有哲理味道,在这点上和《我这一辈子》特别接近。但在故事背景的情绪、氛围之渲染上,更为凄苦悲凉,装进了更深更多的感情与真切体验。

    就这点来说,《我这一辈子》多少还是“隔膜”一点的,同样也是准确细腻的心理、情感描述或流露,但打动人的程度和深度,都比有着强烈抒情性的《月牙儿》稍逊一筹。

    《月牙儿》还是一首散文诗,开篇即确定是独自低诉的。一句“又看见月牙儿了”,意味着凄惨境遇的不断重复,把诗的节奏与史的段落,和谐融合了,上升为哲理的人生体验,追问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那一弯微光惨淡的“月牙儿”,则连穿始终,有着高度的象征意义。

    它无依无靠,挂在天的一角,被黑暗包裹,既与“我”处境、心理、生活氛围暗通,又是主人公悲苦命运的见证、象征,还是她孤苦零丁时的陪伴与倾诉对象。一度她曾千方百计躲避它,最终它又吞没了她。情与景的诗**融,相互蕴涵,更见了作品艺术上的不朽魅力。

    老舍曾说,才子佳人的小说未必不好,看是否能写得高明。西欧名著,多数是佳人才子的事儿,只看写法怎样。《月牙儿》彻底走了个反向,有佳人而不得才子,想才子而为男人所骗,主旨就不同寻常。

    《断魂枪》又是一个新的主题。

    第一句即是:“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简单十一字,集约全部内容,笼罩全部叙事,充满张力,交代了主人公是谁,他过去所干行当,以及时代变迁后,他精神的发展趋向,大势不可逆,镖局吃不开,不得不改为客栈。大师开篇确实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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