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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必不肯原谅妹妹。”

    穆荑让沈择青去教导。

    晚膳过后,日斜西山,父子两坐在院中高高的草垛上,浑身似镀了金光的佛祖,好不亮眼。穆荑领着小儿子、钱意在下头的小院子里洒苞谷喂食小鸡,母鸡带着小鸡叽叽喳喳走过,步态安逸,清风拂着草垛的清香,和小鸡软糯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乡土的气息,令人悠闲安定。

    穆荑抬头望着一大一小父子两,逆光无法辨清他们的身形,但轮廓也愈加清晰,她甚至可以分辨出沈择青和小儿子鬓角零碎飞扬的发丝。

    也不知沈择青给钱合说了什么,钱合忽然哈哈大笑。变声期的少年,笑的时候发出公鸭般的嗓音,令穆荑忍俊不禁,钱意和小儿子也被哥哥的笑声逗得大笑。

    这个景象令穆荑想起二十几年前,草垛上一大一小的男人似乎与记忆中水家村的某个场景重叠,同样是村尾,同样傍着高大的柿子树,同样是这么小的院落……母鸡领小鸡啄食走过,她和小凉撒谷喂小鸡,父亲提了一壶酒唤阿鱼哥坐上草垛顶端,两人开始谈天说地,变声期的阿鱼哥时而发出鬼怪般的大笑声……

    这样的梦她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记忆的树常换常新,许多叶子飘黄零落,跌入土壤,渐渐地她都忘记了。偶然想起,好像只在昨日,又好像一眼万年。

    穆荑察觉沈择青望着她,虽然逆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然而多年养成的默契与感情仍让她确定他正望着她。

    穆荑回视,淡淡一笑。金光镀上她的脸,掩藏了鬓角滋长的几根白发,眼眸微眯,夕阳下水波迷离,皓齿如玉。

    沈择青身子一动,也跟着笑了。

    岁月更改,只改容颜,却不改神韵和心的相联。他体谅她的过往,她亦珍惜当下和他的相处,没有跨不过的坎儿和解不开的心结,十三年,果然一切的悲哀、心痛和遗憾都只如烟云。他们过得很好!

    夜里,温情过后,穆荑枕着沈择青的手臂,与他相拥而眠,她还是如同寻常妇人般低低抱怨:“既不当将军,便不要再教久久稀奇古怪的兵法,看看他把那木马流车当宝贝,就差没魔怔了!”

    沈择青笑笑:“我只跟他讲三国的故事,却没教他如何造木马流水车,或许你该去城里学堂问问,谁教他造的木马流车?据说他们学堂里前阵子来了一位夫子,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十分了得呢,快赶上诸葛高人了。许多官吏前来求教,甚至歙州太守还有意请他入府中任幕僚,不过他不慕权利,可都拒绝了。”

    “还有这般奇人?”

    “我们在这儿安逸日久,难得见如此高人,我本还想拜拜,奈何一直忙碌无暇。不过按梁太守三顾茅庐而无果的境况来看,他恐怕不轻易见外人,倒是便宜了久久等一群小儿,他只肯露脸学堂教书呢。”

    “哦……我原以为你早已安定了,没想到你还是没法安定呀。”穆荑混着睡意娇嗔一应,佯装生气。

    沈择青低头轻啄她的脸:“怎么说?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可是反着来了,娘子还有何要求?”

    穆荑笑着推他,沈择青又一阵亲,穆荑低声道:“别让孩子们听见了……”

    也许,得夫如此,看他迁就包容,宠溺她的一切已算人生一大幸事,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择青无空闲探望高人,穆荑却有机会。半月后,一场暴雨将来,怒风席卷青碧水稻,吹折了腰,穆荑担心学堂里的大儿子无法回来,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随几个妇人赶了牛车往城里学堂接孩子。

    她们去得及时,刚到学堂便爆发倾盆大雨了,穆荑和妇人躲在茶室里等候孩子散学。散学后外头大雨连连,仍是无法回去,孩子们都来茶室与妇人汇合,穆荑等了许久,不见钱合,一问,钱合仍滞留书堂与夫子求教解惑呢。这场倾盆大雨不仅羁绊了他们,也羁绊了那位夫子,这倒给钱合一个求教的便宜机会了。

    穆荑没上过学堂,当年在水家村,父亲只勉力出资供阿鱼哥上学,阿鱼哥回了家里再教导她和小凉,回到京城,父亲虽补偿她和小凉,另请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闺房授课,她们也去不得学堂。凭借幼年听阿鱼哥对学堂的描述,穆荑一直对学堂存着几分好奇,更何况心念儿子求道解惑的模样,便偷偷摸摸过去了。

    穆荑倚在墙角偷听,钱合居然还在求教木马流车的做法,穆荑真真对大儿子的执着无可奈何。先生脾气温和,笑的时候,朗朗嗓音透出几分豁达,的确是游历四方看淡红尘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种深植于记忆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穆荑一直往前凑,往前凑,忽然,学堂内安静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么没有了声音,却听到大儿子嗔斥:“娘,你怎么来了,鬼鬼祟祟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点儿栽倒,她扶了墙站好,请咳两声,佯装镇定道:“散了学你怎么还未回去,夫子也累了,你岂可一直纠缠着夫子呢?”

    钱合嘟着嘴抱怨两句,穆荑移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夫子,一时间便愣住了,连钱合说了什么也忘记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这双眼睛?朗月清风,沉浸了星光月华,似银河般煜煜闪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这些词语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称不上俊美,临不惑之龄,蓄山羊须,国字脸非常平庸,然而那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别致,穆荑只扫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睿智、成熟,沉淀了岁月的平静……这是一双令人一见难忘,心下震撼,对视了便挪不开的眼。

    稍视片刻,她心中皆茫,沧海桑田,万物糅杂成一体,渐渐地,记忆中某种相识的感觉与这双眼融合在一起,好似这双眼原本已经埋藏在她心底。

    为何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还是那份矜贵忧郁?穆荑难以言状。

    “娘,娘!”

    穆荑回神,与夫子行了见礼。夫子点头捋髭须,亦与她回礼,相比起穆荑的惊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静许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锁视在穆荑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又含着淡淡的忧。

    小叙两句,雨势渐小,夫子收拾书籍戒尺放入竹篮中准备离去。钱合送他到门口,把他倚在门边的蓑衣斗笠递给他。

    夫子披上之后,准备走了。他和钱合道别,然后转身,宽袖长摆悠然地划着风而过,连那一句道别,和那一瞬间转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识,穆荑终于忍不住上前唤他:“夫子请留步!”

    夫子回身,身影掩在牛毛小雨中,迷蒙飘渺得似一副水墨画。廊下雨珠串了线一样滴落到他斗笠上,发出一声脆响,又辗转坠地成水。他静静地站着,不受雨珠影响,目光平和。

    “民妇失礼仪,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钱合在一旁道:“娘,先生姓余,我之前同你说过了的!”

    鱼?穆荑的心砰砰直跳,目光燃起希冀,愈看眼前的人愈与记忆深处的人相似,虽然容貌大不同,可说话的声调,转身的习惯,以及那双眼所渗透而出的情状却如出一辙,她甚至都要错以为他回来了!

    然而当夫子抬起手回礼的时候,穆荑眼里的希冀皆黯淡了。

    “老夫余无念,夫人有何事?”

    他的左手,是六指,小指头之下又生长出了一截小小的指。这便……不可能是他的手了。

    穆荑失望低头,高高提起的心也如屋檐上的雨珠沉沉往下坠。她行了妇人之礼道:“民妇无事,是民妇失礼了。”

    夫子并不着急走,见穆荑难过,忽然有心思开导:“夫人是因何事失礼?”

    穆荑犹豫片刻,轻声道:“民妇瞧着先生与一位故人相似,方才错以为故人回来了。”

    “故人,必是对夫人十分重要的人吧?”

    “重要……曾经生死至交,后来亲如兄长。”穆荑如是评价,也是发自肺腑。

    “哦……”先生的语气淡淡的,他见穆荑有心事,又问,“后来那位故人怎么了?”

    “他死了,十三年前便已经死了!因此方才是我冒犯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先生忽然笑了,双眼深邃豁达,“既已经死了十三年夫人仍旧念着,夫人必定希望他仍活着。老夫以为,生死不过病体消失,只要还有人念着他,他便活在人们心里。因此,夫人也不必挂怀,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夫人以为呢?”

    “是,先生开导得极是,多谢为民妇解惑!”

    夫子捋髭须朗月清风一笑,为穆荑解惑,也是为他解惑,他乐于助人,因此也不全只是他帮了她。他再与穆荑拜别,终于转身离去,不再停留。

    穆荑目送他走出学堂,夫子白色身影消失在烟雨中,似将归入云海中的神仙,她的心也忽然跟着安静了,抛开一切杂念微微一笑,心下豁达,她安然带着钱合离开。

    十日后,沈择青忙完手头之事终于得空,说要拜见那位先生,钱合道:“先生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穆荑和沈择青非常惊讶,异口同声问。

    钱合一边吃着柿子一边点头,目光只盯在柿子上,根本不关心下两位大人的惊讶。

    穆荑稍作思想,又问钱合:“余夫子不是已在本州落地生根,聘入你学堂里传道解惑了么,怎么忽然走了?”

    钱合摇头,“不是的,先生云游四方惯了,不在一地做长久停留。”

    沈择青与穆荑对视一眼,亦对钱合皱眉质疑:“那余夫子……不是已在你学堂教书半载了么?”

    “先生说他来此地乃是寻一位故人,因此停得久一些,时机到了,自然就离开了。”

    穆荑微垂下眼帘,久久才道:“那余夫子……最终可有找到他的故人?”

    钱合摇摇头,“我不知呢。”

    “看来也是一位有情有义之士。” 沈择青对穆荑一笑,又问钱合,“他何时走的。”

    “就在前几日你们收柿果之时,夫子爱吃我们村尾的柿子,你们收了,我送了一篮子给他,翌日他就走了。”

    “先生只来了半载,未曾吃过我们村尾的柿果呀,怎么知它好吃?”沈择青挑着眉问钱合。

    钱合吃柿子吃得满口清甜,摇头不知。

    穆荑低下头,忽然想起了那双眼,那一个转身,还有那六根手指……以及他的那句话:只要您认为他还活着,他便还活着,如果你认为他已经死了,那他便已经死了,生生死死只凭夫人之念。

    穆荑心里拨云见月,忽然间都想通了,她抬头与沈择青相视,微微一笑道:“阿木,我们回京城一趟吧,十三年了,如今天下易主,顾丞相已死,家父身世得以平反,我们回去看看,去看看明远侯,看看家父与母亲,看看阿鱼哥和小凉,也让孩子们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

    “你不再惧怕京城,不再认为它是一座牢笼?”

    “不了,当初惧怕它,乃是生怕它圈走我身边至亲至爱之人,可如……今他们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就活在我心里,没什么好怕的!”

    沈择青望着她的眼,见她双眼通透,心如明镜,也许她已经真正解脱了吧,十三年了,是该真正放下。

    沈择青不顾孩儿们的眼光,温情脉脉握住穆荑的手,包容道:“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我曾经说过,我们是反着来的,为夫跟着夫人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呢!”

    “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何意?”最小的儿子奶声奶气地问。

    穆荑忍俊不禁,沈择青哈哈大笑。

    ……

    一月后,穆荑与沈择青整装待发,驱着一辆马车朝北方行驶。十三年前,他们是两个人驱着马车匆忙离开,十三年后,他们是两人并着三个孩子从容回京,穆荑带着孩子去看看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去看看他们世交的异性蓝叔公,当然,也去看看他们从未听说,也素未蒙面的小凉姨娘和阿鱼舅舅。

    去了京里,再往东吴归祖,此次游历,又是几年,将来是住在东吴还是回水家村,也全然未可知了。

    村尾的柿子树渐行渐远,树上零星挂着的几颗柿果迎风飘荡,黄橙橙,似孩子的笑脸。路边野坟草木青青,清明祭祖之后还遗留下纸钱,斑驳残腿躺在草地上,等着来年春后人清扫祭祖。

    沈择青慢慢驱赶马车,回头道:“钱合,教你弟弟妹妹们念书。”

    “念什么?”

    “哥哥便教我们念《邶风.静女》吧,阿爹说过那是娘亲的名字!”钱意道。

    穆荑惊得睁大眼睛,看看沈择青,因为她可没有教过孩子这些。

    沈择青哈哈笑道:“对,先念这一首。”

    钱合纠结了一下,因为十三岁的他已是明白此诗何意,若是让别的小伙伴听见了,定要取笑他,奈何父亲发了话,他只能教弟弟妹妹们念。

    于是,一个文弱的声音响起之后,后面跟随两声懵懂无知的大嗓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哥哥,这首诗何意?”

    “这首诗,便是娘亲的名字啊!”

    “那是什么意思?既是娘亲的名字,你为何对着春兰姐姐念?”小儿子天真无知戳破大哥哥谎言。

    “啊?嘘……你小子别乱说话!”

    春兰,便是大牛小女儿的名字,这又是一段青梅竹马之情,年少的感情最懵懂,也最美好,可惜他们已经举家回京里,再走东吴,几年后这段感情如何未必可知了……

    (正文完,你们说晋王是不是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了,我原以为我还有很多故事可写,但又觉得写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之后如果不放番外,就只在《说一下自己小说的坏话》里更新一下本书的花絮了,欢迎大家围观。

    我要感谢在我更新的这两个月里一直跟文的朋友,感谢你们的订阅收藏,尤其要感谢那些不管冷热都给我留言和投雷的朋友,若是没有你们,我恐怕也不会顺利完结。

    这本书是我休息3年后重回123言情第一本完结的小说,停歇太久,俺又跟新人一样了,对123言情都要重新熟悉,还有俺的文风,写文状态神马的都不一样了。更新的过程中俺有收获有遗憾,有感动有烦躁(偶尔),哈哈,但最终还是圆满完结了,还是很高兴哈。

    我目前唯一遗憾就是……居然没有长评!啊,我要反省,为啥没法激发乃们写长评的*呢?关于穆荑,关于晋王,关于沈择青小凉等等这些人,乃们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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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还是老话了,书完结了,求大家收藏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呀,求关注一下我正在存稿的新文呀,新文要在《帝女》完结以后找到恰当的时机才发出来,大概在8月份了。求求求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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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圆圆的手昨天给我投了一枚地雷,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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