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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了那个一脸傻笑的少年仆役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但这向来自傲的青年终究还是一卷袍袖,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迈步走出。

    ——

    今夜月色苍冷,寒意鼓生。槐上老鸦喑哑,声声凄切。对于王小元来说,今夜确又是个不眠之夜。

    奇的是经白日一场恶斗,他竟不觉身子骨有丝毫疲累,反而轻盈灵活得很。在依老黄牙的路子试着摆了几个拳脚动作后,少年闭目凝思,口里还念念有词。“这一刀过来……我就,嘿!”说罢摆一个格挡的架势。如此这般在心里画了百八十种路数,他皆一一化解,和心里的假敌斗得不亦乐乎。纵使又被丢进柴房里闭门思过,这小仆役也玩得怡然自得。

    待他坐在柴堆上时稍事歇息时,一更声刚过。未等他仰身小憩一会儿,隐隐有些杂声从柴房的小窗处传来。

    “小元——小元!”

    王小元仰脖看去,那小窗处忽地冒出两三张雀跃的通红面庞,原来是乡里的小娃娃们。窗外倚着株歪脖子老树,他们便攀上树来隔着窗和他打招呼。见少年傻愣愣地看着他们,孩童们嬉笑道。“傻小元,你又被关柴房里啦。”

    “嗯。树上危险,你们快下来……”王小元有些慌忙,他没料到这群小孩儿居然在夜深人静时前来,忙说道。

    孩童们吐吐舌头。“才不咧,爬树掏鸟蛋的事儿我们早干多啦。说来小元,你今日可真厉害!那刀法老黄牙没教过,叫啥名字?”

    叫什么名字?王小元可没考虑过这种念头,他使出那一刀后头脑昏沉,竟怎也想不起当初自己是如何出手的了。所幸他听过的江湖故事多,知道凡是称雄武林的大侠们都得有个别名高称,便信口胡诌道。“我、我那叫无敌神功刀法。”

    孩童们面面相觑,小声道。“土气。”

    “小元根本不会起名。”“但凡叫无敌的往往敌不过地痞流氓,叫神功的都是江湖骗子用的幌子,哈哈。”“难听难听,请隔壁的先生起个别致点的才好。”

    听他们七嘴八舌,王小元更因羞赧而脸颊发烫。

    “你这身子到底是咋长的?”

    “啊?”

    见王小元迷惑的神色,孩童们捧腹大笑。“看你长得竹竿儿似的,怎么就能拿得来这么重的刀呢?”

    “村里最壮的李铁牛也不行。”

    “上次我偷偷拿了金少爷的刀……嘘,不许对他说!那些刀都重得很,怎么举都纹丝不动咧!”

    “那是因为……”王小元不禁心情放松,随口道,“你们顶多不过是九龄小儿,成日就爱瞎跑。像我这样被金少爷撵着去跑腿砍柴的,身子骨用得多,所以就……”

    “老黄牙有话要说!”树上的小娃娃根本没想把他的话听完,他们瞥了下方一眼,忽而拍手笑着打断道。

    王小元看他们左摇右晃,心中不免担惊受怕。如今听他们提及老黄牙,忽而想起这个老头儿来,问道。“他来了?”

    “来了来了,但上不了树哩。我们来帮他传话儿。”孩童们侧耳凝神听了一会,道。“他说,‘感恩不尽,无以报答!’还在地上磕了好几磕呢……哎,小元你作甚?”

    原来听罢他们的话,王小元竟也立时在冰冷的地上跪下,对着那堵硬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见小娃娃们讶异,他赶忙答道。“礼尚往来,人家拿这大礼行我,我这小辈不好受,也应还回去才是。”

    有孩童道。“什么大辈小辈的,今日那武师的一套你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我们不爱规矩,也不兴这一套。对了小元,你今天可厉害了,猜我想到了啥?你就像说书先生口里说的那些大侠,把那可恶的武师打了个落花流水!威风!”

    少年的脸倏地涨红。以往他只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不想今日自己也当了侠客一回,当下忙对小童们道。

    “什么大侠…今日老黄牙有伤在身,你们白天打拳脚也打得累,都快快回去休息罢。”

    孩童们听了这话纷纷拍屁股下树,其中的头头忽然又唤一声。

    “小元。”

    “何事?”

    “老黄牙说什么都不肯走,偏要看你一眼咧。他上不了树,我们也劝不动,这可如何是好?”

    看孩子王脸上闪过为难的神色,王小元拍了拍坚硬的石墙,问道。“老师傅在这墙后面?”

    “现在正像只龟儿般跪着。”孩童们嘻嘻笑道,一谈到老黄牙的事儿他们的言辞总不免有些没大没小。

    “那告诉他,若他不去好好养伤,我也像龟儿一样在这里跪上一整晚。”小元道,作出正襟而跪的架势。

    小娃娃们拍手大笑,“果然有用!经你这一说他便起身站着。”

    他们低头笑道。“好了,走罢走罢,再不走王大侠可要轰我们走啦。再晚一些,就打扰到你和三娘情多如火了。”

    言毕,他们拨叶踩枝下树,留下一树摇曳的黄叶枯枝。

    小元呆呆地望着闪烁的树影,心头喜悦如潮般阵阵涌上,他乐得对着屋墙嘿嘿傻笑,时而又羞得颊飞红霞。

    他就这样呆了不知多久,忽而听得远方传来二更声,同时柴房门咿呀作响,一个倩影闪进,原来是三娘提着木食盒来了。

    三娘见他呆头呆脑地望着柴房小窗,又见窗外枝叶断杂,顿时料到发生了何事,笑盈盈道。“我来迟了,没赶上你们清谈?”

    王小元猛地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三娘。

    左三娘笑道。“怎么盯着人家不放,我脸上长子啦?”

    “没、没。”王小元慌忙摇头,“你的脸……漂亮得很。”

    三娘弹了一下他的鼻尖。“小元啊小元,瞧你平日笨口拙舌,这种时候倒是会讨姑娘家欢心。”

    她嫣笑着席地而坐,将木食盒推至他面前。“看在你说话好听的份上,可不能给你寒食吃呀。”

    王小元憨憨一笑,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即刻扑面而来。他心中大为感激,正恰肚囊饥馑,即刻大口扒食起来。

    三娘看他狼吞虎咽了好一会儿,目光飘向窗外。她凝视着虬结的树枝,忽而道。“今日那武师你认得不?”

    “唔……”王小元正大口扒饭,听她这一问思索一番道。“武林盟主的名头很响亮,他也不差。代代有人才,武立天恐怕就是下一代的人才了。”他忽又笑道。“可惜现在年轻,还没成说书人口里的一段佳话呢。”

    “你说他年轻,我看你比他还小,装什么小老头。”三娘咯咯笑道,眉头却一蹙,“说来奇怪,他行事倒不似那些正道大侠般直行正派,反像个小孩儿似的任性妄为。”

    “确实。”王小元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道。

    他以前也觉得习武者都多少走一点江湖,走江湖的人都侠义热肠。可仔细想想就算是说书人的故事里也是有正必有邪,有善必有恶的。既然有守正道的规矩武人,那么有武立天这般不守常规的也是理所当然。

    “你不怕么?”三娘忽而问道。

    “怕什么?”

    “那个武师。今日若是有丝毫闪失,命可就没啦。”

    王小元想了想,说。

    “不怕。”

    “不怕丢命?”三娘奇道。

    “有何可怕?”

    小元反而惊奇地问道。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命有何可怜惜的呢?他既无生的念识,也无死的惧心。江湖凶险,敌有千万,命仅一条,丧命是早晚的事。三娘惊异而哑然地望着他,目光闪烁。

    半晌,她道。“我怕。”

    她声音发颤。“那武师拿出铁殳时,我怕得浑身发抖,心想:若是金乌少爷有半点伤损,可如何向老爷泉下之灵交待?真有那时,我…我绝不可独活。”

    她正说着,忽而一颗泪珠从颊边滑落。小元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得金乌的名字又觉心头落寞,只嗫嚅着道。“你、你对金少爷……”

    “他若要我下至黄泉,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三娘抹泪赧笑道。“只可惜他不会要我以命相报,也不懂得我这片真心。”

    见她泪里带笑,王小元心头竟生出丝丝悲凉与妒意。他悲的不是左三娘对金乌的死心塌地,却妒着她的一心一意,为情所困。他想:若我也似她这般爱一人,是否也会像她一样喜怒哀乐、既惜命又不惧命?

    他正胡思乱想,三娘却已抹干了泪珠,整顿好容颜了。她坐近了些,面上带些羞涩,看着他的手道。

    “方才失礼,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回来……你的伤可好些了吗?”

    小元看了看包扎好了的手,道。“没好,但活儿是干得来的。”

    本来就只是擦伤,他也不怕痛,实在是觉得三娘过于大惊小怪。他本是不爱干活的,但一想到跑腿买药可去说书先生那儿多留一会,心里不免期待起来。

    三娘道。“近日黑云密布,怕是有雪。我给你拿件棉袄来,省得冻着了。”

    “不打紧,不打紧。”

    王小元连连摇头,怕麻烦了她。可三娘却笑。“晚些时候我还需去栓好门,正巧去一趟下房,顺手给你捎来就是。”

    小元拗不过她,只好答应。“多谢了,不过我不畏寒。”

    “不畏寒也不能怠慢了身子!”三娘忽而提高声调,惊奇的是,王小元竟在她脸上看出些微愠怒来。三娘一向以好脾气在乡里闻名,还未有人见过她冲怒的模样。话一出口,她也自觉冲动,忙道。“你本就呆头呆脑的,可别给冻得更呆傻了啊。今夜我也得给金少爷带些御寒的衣物,过些时候再过来拿棉袄给你。”

    “嗯……嗯。”王小元胡乱应了一声,将木食盒盖好交还给三娘。他被三娘的怒颜吓愣了,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答话。

    正当他发愣时,忽觉耳中的呼呼风声里杂夹了些古怪细响!他眼目发昏,听觉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听到那声后本能地寒毛倒竖、精神警敏。

    见他神情紧张,三娘问:“怎么?”俏丽的眼角仍有些发红。

    王小元隐约听到的声响似瓦片响当,不过听外头风声呼啸,他想约莫是一时辨错了罢。

    于是他摇头道,“无事。”

    三娘再对他细叮慢嘱了一番,才推门离去。王小元听着屋外风声呼啸,腹中温饱,竟不知觉睡了去。

    不一时他被冻醒,才知道三娘说的雪夜生寒是真事。扒着门缝向外看,只见得天色光茫,庭中薄雪纷飞。柴房里地面秃硬,枯枝纵横,哪里有什么避寒之处?纵使小元耐寒,此时齿颊也冷得微微发颤,倒是挂念起三娘所说的他的棉袄来着了。

    此时远未到三更,他已觉得寒气渐入骨髓。正当王小元抖索着时,柴房门忽地被推开,他起先喜出望外以为是三娘拿棉袄来了,又觉得推门劲道粗暴得不同寻常。仔细一看,这少年仆役可大大吃了一惊。

    ——在大开的柴房门扉边,金少爷背着一身呼啸的寒风瞪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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