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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时射。

    夜色太深了,又隔着河水与林子,看不大清楚,什么也瞧不见。连具体那地方离城有多远,一下子都无法分辨出来。只有那火光,撕裂了夜幕,时隐时现。又接着听见喊杀声遥遥传来。人群里,有人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脚步。

    元军果然有伏。

    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浮上一个疑问:洪继勋不是说埋伏会在东边山谷么?却怎么竟然就在河边不远!他们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翘起了脚尖,有的紧张到满头大汗。李和尚微微张开了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那喊杀传来的方向。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其实除了漆黑的夜色,他什么也没看到,下意识地抽出半截腰刀,又随手送回鞘中。

    姬宗周的喉咙不停地蠕动,一口又一口,艰难地屯咽着唾液。他个头不及李和尚高,伴随李和尚抽刀、回鞘的动作,肩膀时不时地会挡住他的视线。他挪开了点身子,前头又被洪继勋挡住。

    他紧张归紧张,还没傻到敢得罪洪继勋,插队向前的份儿上,只好翘起脚尖,从洪继勋的肩膀头上,尽力地极目远眺。好半晌,把眼睛都看的酸涩疼痛。可是却与李和尚一样,他也是什么也没瞧见。

    翘足远望是个体力活儿。姬宗周又是个文弱书生,站的久了,小腿肚子抽筋。他的精神全在远处,没提防,不由往旁边一歪,险些摔倒。亏得章渝便在他身侧,姬宗周伸手一抹拉,按住了他的手臂。

    只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却是章渝不知何时起,早就双腿软,勉力支撑着罢了。此时忽然受到姬宗周的重压,仓促不及备,终于支持不住。两个人跌倒一团。

    邓舍听见声响,扭头瞧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就把头重有转了回去。姬宗周满面通红,心道:“惭愧。”偷眼去看洪继勋。只能看到侧面。见洪继勋好像也有些焦急担忧的神色,但从总体外在表现来说,却还是称得上镇定。白衣儒巾,折扇轻摇。和邓舍扭头几乎同时,他微蹙眉头,也瞄了姬宗周与章渝一眼。随即,就又转回头,与邓舍低声交谈。不知说些甚么。

    姬宗周与章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打扫衣服上的灰尘,讪讪归入班列。章渝也瞧见洪继勋的表态了,却与姬宗周反应不同,轻啐一口,心中想道:“装甚么潇洒镇静。你要不害怕,寒冬腊月的,这么冷儿天,还摇甚么扇子!‘欲盖弥彰’?你这狗日的才是欲盖弥彰!”

    章渝投降前,做为田家烈的爪牙,曾痛骂过邓舍。邓舍虽没怪罪,既往不咎。但是却也没怎么重用他。说给他了个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儿,其实等同虚设。

    益都左右司里,上到郎中罗李郎,下到都事国用安、刘名将,不管官衔比他高的,抑或官衔比他低的,全没把他当回事儿,看见只当没看见。他心中怎不窝火?特别这狗日的洪继勋,来益都才几天,居然就训斥过他好几次了。全是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且,每一次的训斥,还都不是私下,全当着别人的面,甚至就在邓舍的面前。

    要他真做错了什么事,也就算了。可是,洪继勋摆明了鸡蛋里挑骨头,就说上次,只不过就因为在邓舍召集议事时,章渝所站的位置稍微没与边儿上的人对齐,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这叫什么事儿?

    刚开始的时候,章渝觉得很委屈,也纳闷。

    他委屈是因为不知为何洪继勋总盯着他的过错。他纳闷,则是为的另一个方面。洪继勋来头是挺大,燕王殿下的亲信,左膀右臂。说他跺跺脚,整个海东都要颤三颤,也不为过。但是有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的官儿再大,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不是益都左右司的人,并非章渝的长官。更进一步地讲,他甚至连益都的人也不算。海东右丞。凭什么来训斥益都的官儿?

    章渝委屈,他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次,他与姬宗周闲谈,提出了这个疑惑。姬宗周官场里打滚多少年了,先做蒙元的官儿,接着做王士诚的官儿,现在又当海东的官儿。历经三个主子不倒,而且官儿还是越做越大。对此中的门道精通。看在曾经与章渝同僚的份儿上,稍微提点他了两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章渝这才恍然大悟。洪继勋之所以屡屡训斥与他,很明显,看上他益都左右司员外郎的官位了。

    听说洪继勋本为双城人,在海东士子中威望不低。有许多人投奔他,走他的门路。门生故旧遍布辽、海。又听说他主持过几次海东吏治的改革,上上下下早借机安插了不少亲信。或许武将与他的来往不多,但就单在海东文官中,实在一呼百应。

    他在海东便已经是如此的作派,益都更远比海东富庶,如此肥美的地方,又岂会视若不见?自然会想要积极插手进来。而要想插手进来益都,最好的选择,无过收拾掉士诚的降官,然后再换上他的人。他的人皆为海东旧人,根正苗红,只要做的不过分,料来邓舍也不会反对。两全其美。

    再纵观士诚降官,现今最高位者,有续继祖、有刘珪、有姬宗周。他们的官位太高,而且各有势力,不易轻动。其它的又太低。没必要大费周折。比来比去,也就章渝了。所任的官职不太高,却也不算低,正好适合作为第一炮。

    章渝越想越是恼怒,他虽出身不及姬宗周,才智也不如田家烈,但是却也正儿八经的蒙元一秀才,并且亦素有辩才、智士之称的。却为什么肯放下身段,心甘情愿的投军从贼,可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又为什么肯放下尊严,骂了邓舍又降邓舍,可不也为的荣华富贵么?偏偏洪继勋,一丝不体谅他的苦衷难处。他咬牙恨齿,心中想道:“却莫将人逼急!”

    他还真是个官迷。本来骇怕、焦虑的情绪,因这么片刻的走神,倒是安定了甚多。一股怒气,勃然迸。邓舍不知听洪继勋说了句甚么,刚好又一次扭过头,教姬宗周上前,瞥眼瞧见了章渝愤愤然的模样,有些奇怪,随口问道:“员外郎怎的这般神情?你可有事么?”

    章渝吓了一跳,怒气不翼而飞,看也不敢看邓舍与洪继勋半眼,躬身缩脑,道:“臣无事。”

    “适才为何嗔目作色?”

    “李察罕寇我益都,实在可恨!彼鞑虏窃据我中华百年,驱我汉人如使走犬。仇深似海!今主公顺天应时,起兵海东,光复中国。他却不但不知顺天应命,反倒更来侵犯。掳我子民,害我忠良。臣每有思及,总义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故此,适才嗔目切齿。”

    他话里的“中国”,并非指的全国,而是用的古义,借指中原。

    邓舍大奇,心想:“此人虽胆弱性劣,华夷大义上,倒是颇有可取之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诚不我欺。”对章渝的看法顿时大为改观,称赞夸奖他:“好!好!”对诸人道,“员外郎大义凛然。诸位,可为榜样。”

    洪继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渝一遍,像是忽然不认识了这个人似的,直看得他战战栗栗,浑身毛骨悚然,方才轻蔑一笑,对走近上前的姬宗周道:“姬大人,你久在益都。远处交战的所在,距离我城池有多远,你能感觉出来么?”

    “河水离城七八里,林子又在河东七八里外,总得有十几里地。”

    “十几里地。还没出元军的营区。”洪继勋皱眉想了片刻,道,“或许,续平章、郭千户遇见的并非元军伏兵,而是元军的巡营队。”

    伏兵怎么也不可能放在大营里边。要放在营中,稍有差池,营盘就有可能会被踏破。未免得不偿失。且扎营也很麻烦。料来察罕不会出此下策。

    李和尚走过来,赞同洪继勋的分析,道:“有可能。也许只是偶遇鞑子的巡逻。”他补充道,“鞑子的巡逻队,俺这两天都有细细的观察,人数常常不多,充其量百数十人。很容易冲过去的。”

    姬宗周道:“若是如此。那么,刚才那声巨响,却又是甚么?臣以为,分明乃为投石机。火炮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元军的巡营队,难道还会带着投石机巡逻么?”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那声巨响,他们知道,却非因投石机而出的。送续继祖、郭从龙出城前,邓舍曾专门吩咐军械提举司的崔玉,调了几个特制的大号地雷分与他们。以防万一。如果真碰上了察罕的包围,绕不走的话,可以用此出奇破敌。那大号地雷,填的火药甚多,外为铁制,中有碎片,可埋在地下,也可手头点燃。一旦点燃施放,响声端得震天动地。

    好像是为了证明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远处火铳射产生的火光渐渐稀疏,越来越少,进而消失。喊杀声也渐渐地远去,终至渺不可闻。夜色重又恢复了安静。

    而在这整个的过程中,元军其它的营垒,似乎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火光与喊杀都消失不见,才见有几支人马出营赶去支援。都打着火把,蜿蜒如蛇。还没到方才交战的地点,大约也得了消息,海东骑军已经冲出,又原路返回。竟是半点作用也没起到。

    洪继勋笑道:“察罕老贼!定然有伏。却也难为了他,把这一出戏演的好像真的也似。”寒风扑面,他不觉打了个冷颤。邓舍解下披风,给他披上,笑道:“先生不耐寒意,请先回城去罢。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续继祖、郭从龙已经突围而走,还有什么可看?

    邓舍道:“既来城上,不可不巡视守卒。况我军才突围未久,察罕有无下手,尚且不知。多看会儿,也是图个安稳。”

    洪继勋也的确冷坏了。这几天,他的睡眠时间越减少,一日不足一个时辰。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送了军队出城,委实有点坚持不住。他不再辞让,行了一礼,任邓舍遣派侍卫,扶了他下去回府。

    邓舍看他走远,笑对诸人,道:“我军已然出城。诸位,劳碌了一天,想必你们也都很疲惫了。下城且回罢。”诸人遵命退走。只有李和尚、姬宗周寥寥数人没走,陪他继续观望远处,顺便巡视守卒。

    夜深寒重。

    城外元军帅帐。察罕正挑灯读书。帐幕掀开,答忽进来禀告:“禀大帅。果如大帅所料,红贼走东边渡口,杀去北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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