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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这次回家,是为了什么?”

    庄桃还是生牧长水的气,她抿着嘴不理他。

    妻子如水般的乌发在牧长水的指尖流淌着,他兀自说道:“山姿想将他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加进牧氏的宗谱里。若是带回来个义子放在牧家,说帮他养也就养了,现在带回的是个养子,还要入我族谱。入了族谱,我牧家的家产,将来分家可还是要分他一份的。还有,我今日在书房问山姿,这孩子什么出身不能说,是何家室问不得,要将他藏在牧府中,一直藏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才敢放他出去……阿桃你说,这么一个孩子,当留,还是不当留?”

    若是没听到“大赦天下才能放他出去”这一条,庄桃肯定张嘴就要说“当留。”,现在她拧了眉,没有说话。

    牧长水看自己说的话妻子听了进去,继续说:“如今官场动荡,比浩生那会儿还辨不清前路,琼琚如何宠爱阿璎这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可现在将她送回了建德。芍阳什么形势,琼琚没说,可想也不会太好。琼琚入了官场实乃违我本意,现在还砸了山姿这孩子进去……”他一声唏嘘,“世人皆欲攀鸣玉曳组之位,可我总觉得这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庄桃拢了拢一头乌发,示意丈夫别再梳了,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走到床榻边让下人伺候着脱了外衣,穿了一身绸子中衣缩进了被子里:“我听远儿说,那孩子家破人亡,在外乞讨了几年才遇到远儿,身世也是可怜,因他年幼时躲在方寸密室躲过一劫,如今见不得黑。你是没看见,刚刚远儿担心他收养的这个孩子屋里没掌灯闹出什么毛病,从书房一路跑得有多快。”

    牧长水原本自娱对弈只是为了等妻子回房,他看妻子上了床,自己也跟着躺上去:“山姿既说要等大赦天下才放这孩子出门去,想来这孩子身世怕是与林苔身世相仿……有些事,无人问津过去也就过去,若真有人追究下来,后果可就不好说了。真要将这孩子姓名加进牧氏宗谱,将来牵连下来……唉,这么多年了,山姿这孩子做事,还是和他少年时一样一意孤行。”

    屋里下人吹熄了灯,庄桃在暗下来的屋子里眨了眨眼,忽的笑出了声:“当年你为了苔妹妹肚子里的远儿,跪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夜,转眼间远儿长大了,又为了另一个孩子在你书房里跪了这么久,你们可真是亲生的父子,一点都掺不得假。”

    牧长水脸上有些挂不住,好在黑暗遮掩了他的窘迫,他轻轻咳了一下,没有说话。

    庄桃翻了个身,眼睛亮晶晶的在黑夜里看着丈夫的侧脸:“垂星,”她叫他的字,“我问你,舍了牧氏大宗族长的身份,忍了多年的蜚语流言,就为了远儿这个孩子,可后悔过?”

    牧长水知道妻子这一问是什么意思,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照实说了:“未曾后悔。”

    庄桃弯起眼睛,她凑到牧长水脸侧轻轻啄了一口:“好垂星。”

    夫妻多年,亲昵之事多到数不清次数,可牧长水的身子还是因为妻子的动作僵了一下。

    庄桃亲罢丈夫,心满意足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牧长水就要睡觉,牧长水从她身后抱了上来。

    庄桃背依在牧长水怀里,拍了拍丈夫摸上自己腰侧的手,忽的又说:“远儿好歹也是拿了三元回来的,衣锦还乡。琪国的三元不算他拢共也只三位,你这个做父亲的,该夸还是要夸的。”

    牧长水满心的柔情似水被浇熄了一半,他的手臂环着庄桃的腰,很是不满的冷哼一声:“慈母多败儿!”

    庄桃轻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庄桃虽说不让牧青远一早就来他们房前请安,可鸡还未鸣他就守在父亲房门外,也不顾半夜就停了的春雨在地上的积水,一撩衣摆跪了下来。他是在施苦肉计,可为了尽快解决这件事,他不在乎让自己吃些苦。

    牧长水一醒走出屋门看着跪在外面的牧青远就没好气,他提高了声音:“这幅样子做给谁看!”

    牧青远的裤子被雨水浸湿了一半,他的背挺得笔直,看着牧长水:“远儿请父亲安。”

    牧长水被噎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这一天都不痛快起来:“起来吧。”

    牧青远不为所动:“母亲还没起来,远儿要等母亲起来请罢安了才起来。”

    牧长水起来时庄桃还睡着,他这才想起不要吵醒屋内的妻子这件事。

    庄桃昨夜和自己谈的话牧长水想了一夜,他看着夹杂着目的跪在自己眼前的儿子:“你当真想让那孩子入牧氏宗谱?”

    牧青远没有说话,低头将额头贴着石板,算是默认了。

    “起来吧。”牧长水看到小儿子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就烦得要死,他挥了挥手:“跪什么跪,我和你母亲又没千古,你真想跪就去我牧氏的祠堂,对着满满一面墙的牌位跪个够!”

    牧青远没有抬头:“若跪祠堂能让刘乙写进宗谱,远儿几夜都跪得。”

    牧长水实在觉得眼前的牧青远与当年的自己太过相似,相似的让他觉得刺眼起来,他将叹息藏入腹中:“既然要入我牧氏宗谱,那孩子什么秉性我总是要看一看的,等今日午饭过后,你带那孩子来见我。”

    牧青远看父亲放软了态度,猛地抬头:“远儿多谢父亲!”

    牧长水觉得牧青远这样真是没出息极了,他说道:“起来吧。”

    牧青远依言就要站起来,他跪的比昨夜书房还要久,撑了几子都没站起来,牧长水看着要上前扶他的下人,厉声呵道:“都不许扶!让他自己起来!”

    牧青远的膝盖从他进了牧府就常在石板上搁着,现在早就青了,他自己一步步挪进院里,坐在椅子上将脚翘在下人搬来的方凳上,卷起裤子看着乌青的膝盖抽着气,心道自己这苦肉计好歹没白费。

    下人赶忙拿来跌打药要给牧青远涂,边涂边说:“小少爷离家前就没少挨老爷的罚,现在得了状元当了官老爷回了府,长进了,老爷不罚你,自己上赶着去领罚。”

    说这话的是方乐,就比牧青远大了五岁,当过他的伴读,是牧家的家生子,牧家管家的儿子,现在正在学着接手父亲的位置。

    牧青远痛的直吸气,他夺过方乐手里的跌打药:“乐哥你这手法就饶了我吧,这药我自己涂就行了。”

    方乐和牧青远一同长大,和他没有主仆间的生疏,他在牧青远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牧青远一边抽气一边小心翼翼的揉自己乌青的膝盖:“我听人说,你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牧青远嗯了一声,他念及自己两人来了建德一人回去景州,对方乐道:“乐哥,等我回了任地,刘乙这孩子还要多靠你照念。”

    方乐家的媳妇儿刚生了儿子还没满月,他还没来得及向幼时的玩伴炫耀的孩子,就看对方一下成了十二岁少年的爹,很是不服气:“你这爹当的也是省心,还没养多久扔在府里,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牧青远讪讪地,他将刘乙放回牧家实在是不得已,可他不好和方乐讲明。

    牧青远站起来,走了几步,膝盖搓了跌打油,现在又热又疼。方乐看他走路腿脚不便利的样子,从屋里他柜子里翻出牧青远小时候为了逃避罚跪托他找府里的绣娘绣的绑在膝盖上的垫子:“喏,谁知道你还要不要领老爷的罚,带上这个吧。”

    牧青远没想到自己这个岁数还用得上这东西,他犹豫了一下,在发痛的膝盖的教唆下接过了垫子。

    牧青远的午饭没有和父母一同吃,他让人将饭菜送到刘乙暂住的房间里。下午刘乙要去见父亲,有些话他总是要嘱咐的。

    牧青远推门进去的时候刘乙正在粘昨夜牧璎给他的那个被雨水毁了一半的金鱼灯,他听到门口动静慌乱的将灯架藏进床底,看进来的是牧青远才松了口气:“是大人你啊。”

    牧青远觉得刘乙的耳朵是假的,说了那么多遍的话他总听不进去,他一阵邪火:“在景州在绸琼,你想叫我大人我不管你,可现在你在牧府,该叫爹就要叫爹。”

    刘乙的这声“爹”实在是叫不出口,他嗫嚅着叫了牧青远一声:“父亲。”

    牧青远看刘乙这个样子觉得得过且过,叫父亲就叫父亲吧,总比喊他“大人”要好,他没有在称呼上过多纠结,看下人在桌上布好菜,招呼刘乙过来吃饭。

    在午饭时简单和刘乙说了下自己父亲的刻板和严厉,牧青远将他带到了牧长水的书房外。

    牧青远敲了敲房门:“父亲。”

    牧长水在屋内沉声说:“让他进来吧。”

    牧青远跟着刘乙就要一起向书房内走,牧长水看了一眼他:“远儿你留在屋外。”

    牧青远不好再向里走,他推了下刘乙的背,推的孩子向里走了一步。

    牧长水坐在书桌后面,他看着刘乙,对一旁的小书童吩咐道:“你也下去吧,将门掩上。”

    小房内除了牧长水,就只剩下刘乙一人。

    刘乙抬头看向桌案后的牧长水,他在剑蓟见惯了踞虎军浑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现在看到这位板着脸的江南文人一点都不生怯。

    牧长水还没见过刘乙,只从儿子和妻子口中听到过这个孩子的名字,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凌厉的孩子,有些不喜因跌沛流离的生活加在他身上的江湖气。

    牧长水看着他,开口说道:“刘乙,无优,留无忧……也算是个贴切的好字。这是山姿为你起的吧?”

    刘乙的手不知怎么放,最后背在身后,答他:“是父亲为我起的。”

    牧长水看着孩子还算挺得笔直的身子,满意的颔了下首,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刘乙皱了下眉:“答此问前,无忧有一事不明,还望祖父解惑。”

    牧长水看这孩子直接叫他祖父,也跟着皱了下眉:“讲。”

    刘乙看着牧长水,说道:“父亲方才嘱咐我,说无论祖父问起什么,都要照实讲。可现在的实话分为父亲以为我知道的实话,和我实际知道的实话,祖父要听哪个?”

    牧长水的指节敲了敲桌子:“都讲。”

    刘乙回道:“我是卫昌刘家的长子,除了我,上面还有个胞姐。刘家在山贼劫城后绝了户,只留下我一个。这是父亲以为我知道的实话。”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出自己在踞虎军的军营中新发现的事实,“我不知亲生父母是因何去的卫昌,也不知我家为何要离开偆城,我只知,我可能是武阳侯柳氏的唯一的遗后。”

    琪国没有人不知当年的偆城一劫,牧长水霍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刘乙不仅没有向后撤,反应迎着牧长水走了两步,一直走到他的桌案前,伸出手用食指蘸了砚台中的一点余墨,在光洁的桌面上画出了柳家的纹章——粗壮的树干上分出两个枝丫,有蛇自下向上,紧紧地缠在其上。

    “有些年岁的士族便会有自己的纹章,牧氏的纹章我昨夜在房内的灯罩上见到了。”刘乙指了指自己花在桌案上的图纹,“柳木生蛇,祖父见多识广,应见过这枚武阳侯柳氏纹章吧。”他说完向后退了两步,站在自己方才站的地方,对牧长水说,“我已知晓自己身世一事父亲还不知道,听踞虎军的季将军说,他是怕我知道此事不好接受。既然他还没做好告诉我的准备,我也只好装作不知晓,还望祖父不要告诉他。”

    刘乙的“刘”原本是“柳”一事早就在刘乙进了兵营后漏了底,天下的兵器匠没人不认识柳氏的纹章,刘乙刚画完第一幅还能忆起的兵器图时就被人认了出来。他在军营见不到牧青远,季洺秋总是能见到的,季洺秋显然没想到会出这种纰漏,他问罢孩子意愿,就直接向他交了底。

    刘乙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接着说:“我一直到一个月前,才知道自己原本可能姓柳,上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生父从未和我提过,我就真的一无所知了,”他笑了笑,“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吧,若是好事,父亲就不会一路急赶,将我从景州带到了建德城。”

    牧长水看着刘乙,孩子的眼睛少了些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有的懵懂,瞳仁又清又亮,坦然的看向自己。

    没人知道那日午后刘乙和牧长水的这段对话到底说了什么,就连牧青远也没从孩子口中问出一二,他只知道,原本对刘乙入宗谱这件事极为排斥的父亲突然转了性,只说让他把刘乙留在建德,今后的事一切由他来安排。

    刘乙的身世不同一般的寻常罪臣之后,当年偆城事端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这孩子只要跟着牧青远,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就和他脱不开关系。牧长水太了解牧青远执拗的脾气,与其将刘乙留在他身边,不如真的就如他所说一样藏进牧家,真若将来到了最坏的局面,自己这边动动手脚,诈死也好改名换姓也好,总都还有些后路可退。

    牧青远没想到父亲会如此轻易的答应将刘乙的姓名写入宗谱这件事,既然解决了这件事,他没有在建德多停留的理由,他第二日就要收拾行囊赶回景州。

    庄桃虽舍不得刚回家还没两天的小儿子,可毕竟牧青远有官职在身,留他不得,她低头垂了会儿泪,吩咐下人给牧青远多带些路上的吃食。

    离别前夜牧青远没有在牧府内,他趁着月色出了牧家,七拐八拐的走到了贯穿建德城的清河边的一座小楼旁。

    这座小楼叫栖凰楼,原本住在楼里的姑娘曾是这一代风月场中出了名的色艺双绝的风尘女,名叫兰娉,早在五年前便已香消玉殒化作一缕芳尘已随春风去了。

    牧青远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楼顶窗边摇曳的微微一豆灯火,徘徊了一会儿。

    昨夜下去的春雨现在又落了下来,夜雨来的又急又密,落在了牧青远身上,他没有带伞,可也没有像多年前那样,走到小楼大门台阶出的屋檐下避雨。

    牧青远站在楼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楼顶窗边亮着的喑哑一豆灯火,徘徊了一会儿,转身就要回府。昨夜下去的春雨现在又落了下来,夜雨来的又急又密,可他没有像多年前那样,走到小楼大门台阶出的屋檐下避雨。

    牧青远在雨幕中站了许久,直到衣服都浸湿了,才慢慢转身,踱步向家走。临走前他抬头看着楼顶,在春雨中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至今也分不清当年对兰娉生出的那份感情全数化成了愧疚,夹杂在春雨中,向自己身上坠。

    他刚走了两步,身后紧闭的小楼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撑伞的姑娘:“牧少爷,我在楼上向下瞧时,看到你的身影,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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