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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推门进去,他知道自己就是妻子哭泣的缘由,他不知道自己要以何脸面去安抚她。
林苔进了牧家的门后被安置在了一处小院里,牧家家大业大,小院虽在府内,可比庄桃在城里赁的那一户还要大,常去小院的人还是庄桃,一直到她生下孩子之前,牧长水都没来看过她。
几个月后腊月月初,林苔生下了一个男孩,也是牧氏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庶生子。
牧青远出生的那年冬日的一个午后,从未出过自己院门的林苔竟自己一路问着下人摸到庄桃的门前,她还没出月子,原本一张满月般的脸憔悴着,跪在了庄桃面前。
正是年下,庄桃穿着一身红衣,衬的她的脸颊格外的白,她连忙就要扶林苔起来:“苔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林苔声音哽咽,她抬头看着庄桃,不肯起来:“妹妹有一事相求,还请姐姐答应下来。”她强忍着让自己不哭出声,“那孩子,还望姐姐能收在自己身边,当做自己的亲生子般抚养。”
庄桃不明所以,只好说:“我当然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般抚养长大。”
林苔看庄桃没明白自己意思,她摇摇头:“我是说,姐姐将那孩子带在身边做亲生子,待他长大后,只知我是姨娘,不知我是亲娘。”林苔的眼泪还是没忍住,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姐姐,人言可畏,能瞒几年,就瞒几年吧。”
庄桃愣了一下,接着很快反应过来,牧氏因家规向来只有嫡子,从未有过庶子,作为百年间唯一的庶子,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要受多少蜚语流言自然可想而知。可怜天下父母心,庄桃的眼眶一下红了,她扶林苔起来:“好妹妹,我答应你。”
就在庄桃答应下林苔的第二天,林苔试图悬梁自尽,被眼尖的下人救了回来。
这是林苔第二次寻死,她依旧没有死成。
这次寻死惊动了牧长水,这还是林苔进入牧府后,他第一次去看她。
林苔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庄桃红着的眼,庄桃看林苔醒了过来,眼泪扑朔掉了下来:“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庄桃的泪全数坠在了林苔的衣襟上,一会儿就把她的衣服打湿了,林苔恍惚了一阵,她见自己又没死成,慢慢的开口说:“我把幺儿托付给姐姐,对这人世间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这条命,原本就是牧老爷救的,现在生了个孩子,就当还他了这条命,我不欠他了。”她半坐起来,伸手要帮庄桃拭泪,“姐姐哭什么?若我死了,老爷和姐姐就再没了间隙,幺儿也没了会让他蒙羞的生母,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我现在没死成,这才是坏事呢。”
庄桃抱着林苔,她摇着头,抽噎的说不出话来。
“可我怎么就没死成呢?十个月前的官窑的井水里,我就没有死成,”林苔抬手回抱着庄桃,她像是想起那日的冷,紧紧抱着庄桃,用力到指节发白:“井水好冷啊,冷的我牙齿打颤,我糊涂了,拼了命的向上游。姐姐,你说我要是那时就淹死了,该有多好,我为什么会想活呢?活着有什么好啊?”她话说到语尾终于染了哭腔,她哭泣着呢喃一般的问自己,“活着有什么好啊?那么冷的井水,我为什么会向上游呢?我为什么会想活啊?”
庄桃抱着她,听到这儿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这个比她还小十岁的姑娘如今瘦的面颊从颧骨向下凹,在她怀里嶙峋的像一具骷髅,她哭着说:“傻妹妹,想活有什么错,来人世间走一遭谈何容易,又有哪一个不想活!想活有什么错啊!”
被林苔放在床上的襁褓中的婴孩像是听到了两位母亲的哭声,不甘寂寞的扯开嗓子,也嚎啕起来。雇来的奶娘小心的抱过孩子小声的哄,庄桃抹了一把泪,她放开林苔从奶娘怀里抱过孩子,坐在林苔床边轻拍着襁褓小声的哄:“这孩子的眉眼像妹妹,妹妹也看看他罢。”
很久很久之后林苔看着已经长开的孩子想到庄桃曾对她说过的这句话,知道那时是庄桃为了哄她开心说出的谎话,牧青远的眉眼都不像自己,他的眉眼都像他的父亲,只有嘴唇下唇的轮廓稍稍能看出些自己的样子。林苔觉得牧青远的样貌是上天对她唯一的垂怜,因孩子和自己一点都不相像,自己是他生母这件本不可能藏住的谎话,在牧家上至长辈下至下人的全部努力下,整整隐瞒了一十五年。
林苔这一生寻过两次死,一次是为了逃离即将到来的悲惨的命运,另一次是为了她生下的孩子。有些人可能注定一生康健,林苔落过水、怀着身孕奔波至建德、还未出月子就在寒冬天里跪在庄桃面前,后来还悬梁自尽未遂,可这些都没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在先皇驾崩后,当今圣上继位,大赦天下后,林苔罪臣之女的身份不再是束缚,她在牧长水的默许下偶尔出府,带几个下人,女扮男装四处游历,她将游历途中收来的奇珍异宝都收了起来,一些给了庄桃,一些以庄桃的名义转交给了牧青远。
就在林苔寻死的当天,庄桃将还没长开的婴孩抱进了自己的卧房。
林苔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庄桃也怕她再次寻死,就将好些下人都调进她院里,她看林苔无暇顾及孩子,就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房里。
牧长水夜晚一进房门,看到庄桃怀里的孩子就阴沉下来脸色,他从次子出生后就没去看过他一眼,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他。
庄桃抱着轻声哼着歌哄着,她低头用脸颊亲昵的蹭了蹭婴孩柔嫩的脸,故意忽视了丈夫阴沉的脸色:“今日下午我见你也来了,怎么就在院里站着,没有进去?”
牧长水一遇到庄桃问他和林苔有关的事就没了平日的方寸,他背着手,张了张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干脆闭了嘴,坐在床边让下人为他脱靴。
庄桃怀里的孩子发出小小的嘤咛声,她拖着声音教他叫“娘”,等她和怀里的孩子玩够了,才又对已经在下人呈上来的松木桶里泡脚的丈夫说:“林姑娘的事,你准备憋一辈子,避一辈子?家宅再大大不过山川天下,将自己置身囹圄,不是大丈夫所为。”
牧长水对妻子向来没什么脾气,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都下去。
庄桃以为等下人都下去了丈夫就有话要对自己说,没想到牧长水像个闷葫芦,坐在床上和自己生闷气,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庄桃和牧长水成婚多年,是少年夫妻,她等了一会儿知道以丈夫的性情一句话都等不出口,颇为不满的撅了下嘴岔开了话题:“林姑娘让我给这孩子取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她说着故意挤着牧长水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摘下丈夫的发簪,看他束的紧紧的一头青丝慢慢散下来披在肩上,才满意的继续说,“‘青’字辈的孩子。山远水长,依我看,这孩子的名字,不如就连着你的名帏,起做‘远’吧,牧青远,你觉得如何?”
牧长水的散发从他额前坠下来,挡了他的眼,他抬手将散发别在耳后,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觉得好便好。”
庄桃怀里的孩子从包裹着他的襁褓里挣出一只手,伸手抓住了牧长水的散下的头发,猛地拽了一下,牧长水嘶了一声,扭头瞪了庄桃怀里的孩子一眼,这是他认真看自己次子的第一眼。
牧长水一时间有些愣神,长子牧青璞长得像庄桃,眉眼都像,只有鼻子随了自己,次子竟完全像他,虽是还未出襁褓的孩子,也能从他眉眼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牧长水愣愣的看着次子,他看孩子抓着自己的散发颇为开心的拍了拍手,用口水吹出一个泡啪的炸开在他嘴角,半晌柔和了眼神,他抬手擦净次子嘴角的口水渍,放软了声音:“就取名为‘远’吧,青远青远,极目之处山峦凝翠,山之姿也。等他十二岁时,就为他取字‘山姿’吧。”
庄桃知道丈夫这是愿意敞开一丝心扉,她抱着牧青远,声音温柔的小声叫自己取下的他刚得来的乳名:“远儿,远儿……”
牧长水看着妻子的神态,他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一样的说:“你啊……”
牧青远除了嫡生子大哥牧青璞,还有二伯牧长海家的三位堂兄,在他这一辈中行五,牧家内塾中,偶尔也有人称呼他为牧五。
此后多年后,离家出走行至松阳赁了间宅院落脚的牧青远出门买中午吃食用的肉和菜,住在他对面的邻居热情的寒暄:“这位新来的小少爷,怎么称呼啊?”
牧青远笑了笑,说道:“叫我元苔吧。”
养母取的字,生母的名,他各取其一,组成了自己离家后五年时光中的化名。
牧青远是庄桃养大的,她看着小儿子只吃了几口糖渍排骨就匆匆离席,早就猜到他这是有事要去找他的父亲。
牧青远因出身特殊,牧长水总对他格外严厉,也因此牧青远与父亲并不亲昵,这是庄桃早就知道的事实。
她等了又等,等到刘乙也正襟危坐的吃完了饭也没等到牧青远回来。
“小少爷呢?”她簇了眉,问一旁的下人。
那人差人去问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答她:“回夫人话,小少爷在老爷书房里。”
“哦,是吗?”庄桃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她看了一眼明显坐的不自在的刘乙,温柔笑了笑,对一旁下人说,“孙少爷的房间可备好了?”
傍晚牧青远让下人唤刘乙一声“孙少爷”似乎没什么作用,如今庄桃一开口,下人立刻恭敬答了:“孙少爷的房间已备好了,和孙小姐的房间临着。”
下人口中的孙小姐是牧璎,她好奇新来的刘乙,赖在奶奶怀里不肯走,现在睡眼惺忪的依在庄桃怀里打瞌睡。
庄桃拍了拍怀里的小孙女:“阿璎,起来,让张姨带你回房睡觉。”
牧璎是牧青璞的小女儿,她上面两个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女孩,被牧青璞惯得不像样,她紧紧环抱着庄桃的腰,哼哼唧唧的撒娇:“我不,我要小叔叔给我讲故事哄我睡。”
庄桃觉得好笑,她实在担心小儿子,伸手用力掰开牧璎缠在自己腰上的小胳膊:“听话,张姨也会讲故事,让她给你讲。”
牧璎撇了撇嘴:“可他们讲的都没小叔叔讲的故事有趣。”
庄桃难得学起丈夫的样子,板了脸:“阿璎,听话,别让堂哥看笑话。”她话中的堂哥指的是一旁坐的板正的刘乙。
刘乙还没意识到庄桃口中的“堂兄”指的是自己,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乙的脸不知怎么的涨的有些红,他张了张嘴,又觉得除了牧青远,他和牧家所有人都不熟悉,最后还是闭上了嘴,没说话。
庄桃临着牧璎衣服的后领,像拎着一只小猴一样将她交到了将牧璎从小带到大的乳娘张姨手里,拍了拍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对下人吩咐道:“将孙少爷孙小姐带回房,我去书房看看少爷。”
她看下人应了下来,将两个孩子带远了,才在下人撑好的油纸伞下向丈夫的书房走去。
刘乙一路赶路,饿得很,晚饭吃的时间也长,庄桃在餐桌上没少耽误时间,等她走到丈夫的书房时牧青远已经一人在这跪了有些时间。
初春的夜雨带着些冬末的寒气,牧长水的书房大门敞开着,牧青远跪在地上,早就被夹杂着雨丝的料峭春风吹透了。
庄桃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小儿子跪着的背影,牧青远的手放在他身侧,指节红肿着,光看也知道是被门框夹了手,她一下火起,连伞也不打了,快步两步穿过雨幕走进书房内厉声吩咐道:“来人!还不快扶小少爷起来!”
牧青远听到母亲的声音身子晃了晃,庄桃从来都是有的哭就哭,一点委屈没忍过,他怕母亲的眼泪又往下掉,没等人扶他就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他跪的时间久,腿木的不像是自己的腿,晃了两几晃也没站起来。
庄桃的眼泪果然又在眼里打转,牧青远被下人扶着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母亲这幅样子起来就想走到她身前哄她,他的腿是木的,小腿隐隐发麻,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腿弯打颤还没走两步,膝盖一弯噗通一声竟跪在了庄桃面前。
牧青远被摔的呲着牙,他在庄桃面前从来不藏着掖着,原本张嘴就想叫痛,可又觉得可笑,一边呲牙咧嘴一边竟笑了起来:“父亲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的多了,膝盖就不值钱。如今看来膝盖值不值钱不知道,变得没用倒是真的。”牧青远越笑越觉得好笑,他干脆向后坐在地上,由跪姿变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捂着脸大笑起来。
牧青远和牧青璞的性情不同,牧青璞的样貌像自己,性情完全随他的父亲,从小知书达理,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牧青远肖似牧长水,性格却不像他,也不像林苔,生就跳脱的性子,有牧氏家规压着还常能做出一些对士族少爷来说出格的事,也不知到底随了谁。
庄桃看牧青远就这么坐在地上笑的没心没肺,捂在脸上的手指红肿的像五根萝卜,眼泪还没掉下来就化成了无名火,她抬手狠狠的打了几下牧青远的肩:“我在前堂担心你是不是挨了你父亲的打,现在看来你父亲还是打你打的少了,看看你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庄桃的力气小,打在牧青远肩膀上他也不觉得疼,等他终于笑够了,跪麻的腿也终于缓过来,他站起来,故意将手伸给明显在生他的气的庄桃看:“娘,你看父亲好狠的心,竟用门框把远儿的手夹坏了。”
只有牧青远想对自己撒娇时才会拖着嗓子喊自己娘,庄桃还没生气多久心又软了,她一把抓过儿子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来人,给小少爷上药。”她看着除了小儿子空无一人的书房,对牧青远骂道,“你一个人痴痴傻傻在这里跪着,是当你父亲是在房内安了双眼睛吗?他又看不见,你若真想跪给他看,就去他房前!”
牧青远的手被庄桃握着,她说话间因生气气力用的有些大,牧青远被她捏的发疼可又不敢叫出声,轻轻的跺了下脚捱过这阵痛,嬉皮笑脸的对庄桃说:“父亲没在这房里装眼睛,可娘看到了,娘看到了,父亲就也看到了,你说是不是?”
庄桃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手猛地捏了一下小儿子红肿的指头,牧青远这下没忍住,嗷的一声叫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