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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有禄使了从胎里争出来的力量嚎哭, 就整了一身的汗,那一身酸味儿冲天而起,便熏的胡有贵难受至极。
从前日子不好, 便是跌落粪坑都不会闻出不对, 可现在日子好了, 家里又有个爱干净的嫂子, 就养的他们每天便是不入水,上下都要使那泡了药草的温水擦一遍身的习性。
而今做哥的已经当了好些年的老五, 人家上面也是四个哥哥, 小脾气早就养出来了。
如此便毫不客气的一把推开胡有禄,还满面嫌弃的说:“二,你多久没沐浴了?”
胡有禄愣怔,感觉大哥说的是人话,却没听懂啊?
还沐浴?他长这么大也没有沐浴过呀, 就实在脏了,在家里寻个盆整点热水洗洗, 那脚指甲长了,都是泡在水里弄软了撕下来。
也不止他这样,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甚至城里有些不错的人家也是至多一月沐浴一次, 那些女子为何在脖下常备云肩, 那是女子喜欢用头油,怕油了衣衫不好浆洗,才有了各色云肩。
可爱清洗的鼻子便机灵起来, 胡有贵捏着鼻子又往后躲:“二,你都酸了。”
“哎?”
胡有禄举起袖子,左右闻闻, 大哥瞎说什么呢?没味儿啊?
他自是闻不出来的,单单一个热水沐浴,常人是过不到这般奢侈的,那香水行最便宜的大池,那也得十几文。
一文钱能却能买俩粗面饼子了。
看大哥步步后退,胡有禄才察觉自己被嫌弃了,便也讷讷的后退,又看着穿着一身精致衣裳的哥哥,心想,是啊,哥哥与从前不一样了,我这等粗鄙的恶心人,如何就有脸在他面前称弟。
看弟弟后退,胡有贵无奈,便一伸手想扯着他的袖子走,可胡有禄那袖子不结实,他什么手劲儿,一伸手便捞下人家一片袖来。
这是多少年?多少人穿过的老衣裳了?
胡有贵低头看着那片布,这东西惯熟,从前死人身上扒拉来回倒换,是扒一次浆洗一次,它最后便松散,总是这种朽下场的。
这衣的岁数怕是比有禄还要大了。
如此他看着弟弟严肃的问:“京官虽不好做,可是我记的他胡醇厚是南丰县的推官,推官虽小也是朝廷命官,是入流的老爷!
咱们圣上爷历来体面大方,正七品,月给八贯五百钱,年禄米九十石,衙后最少还贴补两百亩的禄田给他家里嚼用,他是推官,掌书记又协管诉讼,牙市里便是卖个牲畜立官契,他羊皮契纸上盖印,茶水钱也能整上几十文,便他是个清流,该他的过水一月也少不得三十贯的意思,如何就让嫡出的儿子,大冬日穿这样朽烂的袄子?”
胡有禄看看自己缺了半截袖的袄子,好半天才噗哧乐了,他对自己哥哥说:“哥,您怎么这样说话?我都,都吓一跳!”
胡有贵却盯着他认真问话道:“我问你呢,你便不遮不掩,好好与我说实话。”
胡有禄摸摸袖子有些惭愧,却早就习惯了,也不觉着委屈说:“胡推官年富力强,总是义薄云天。”
胡有贵讥讽:“哼,这是犯了老毛病。”
胡有禄摇头:“他吃了教训,早就不那样了,而今至多每月出去十文钱接济一二文,也学会探查一下对方需不需要帮衬,他才会出手。”
胡有贵却冷笑道:“狗吃屎,一坨跟一条没啥区别,自己的孩子还是照顾不到,却要在外挂个人皮,表示自己有人性!”
胡有禄站在那边笑,这都多少年了,他哥哥过的日子,他都过过了,也习惯了,更忍耐了,想开了,就加倍努力能让自己自在。
他不在乎,就笑说:“细想,其实谁都不易,我现在能来国子监,也是他的好处。一码归一码,你开头不指望也就不生这点气了,他上有老下有小,三个闺女俩儿子,翻身小娘找了一大一小,家里就乱成一锅粥,又一个赛一个的有心眼子,他自找麻烦,下半辈子都没有一心人与他好过。
除了这,人家又从战场背回俩残疾弟兄。推官一月是能抓挠二三十贯,可他家大业大,自己里衣都是补丁套补丁。”
胡有贵瞪他:“你倒是他的好儿子!”
胡有禄却上前一步:“不不,我不是他的好儿子,我恨他,他知道。”
这还算人话,生气便生气了,何必给那没心没肺的解释。
如此胡有贵点点头:“国子监的学生,朝廷有米粮贴补,你也识文断字,如何就把日子过成这样?”
胡有禄却噗哧一声笑了:“从前还好,这一年他那救命恩人的孩子大了,家里就紧凑,初一十五,阿爷阿奶就派人来与我哭,说,家里钱都被小娘管着,他们却想给我存下一些娶媳妇。我又能赚几个?呵,我这衣裳,其实是冬日当了家里带来的,换的这两套,都是当铺子里的老货,就难免不结实。”
胡有贵吸气:“你去当铺?”
胡有禄点头:“恩,我去,常去!换点米粮,肚里不慌就能静心读书。家里今冬的份例一直没有送,我就想,兴许以后也不会送了……又自他~他找到你,他就不太愿意见我这张脸,也不愿意问我这个人了。哥你知道的,内外两张脸,他里面那张是怯懦种。”
胡有贵眉毛一挑:“那两位老人家给你娶媳妇?我不信。”
胡有禄无奈摇头:“怎么可能是给我找媳妇,他们就是没钱花用了,又没脸出外面说实话,还总想端官老爷爹娘的富贵架子。 哥哥不要生气,老人家年纪大了,月月跟儿媳妇伸手便常被打击。兜兜转转,不过是想起我这个念书的孙子还能划拉几个,便月月派人来。”
胡有贵咬咬后槽牙:“那你就给?”
胡有禄痛快点的点头:“给!你们都没了,战争起了,灾荒来了,村里年纪小的就有的是换出去与人做肉羊的,可他们没换我,咬着牙带着我逃了,冲这一点我得给他们冬日里添碳买衣,钱财身外物,却哪有我的命值钱。”
胡有贵能说什么,只能哼了一声。
可胡有禄早就想开了,就笑着说:“我这些年没少读书,却也学了些道理,父父子子就是个倒立的过程,开始爷大,后来子大,阿爷阿奶早就招惹不起晚辈,他们手里无钱,便想从我这里刮些壮胆。
我更没指望他能为谁做主,不是坏人的人,往往最最可恨,你能如何?远着,离着,大家都松一口气。他这辈子能活着把那头顾好,就是我的福分,你不知道,他养着兄弟家孩子有三个,那两人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要给别人的孩子先贴补着把日子过起来,外人都知道,谁又不夸赞。
咱能如何,还得把这唯一的义薄云天的好名声维持下去,不然,还真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我也没想娶媳妇成家立业,难不成哥就不是这样想的?我们都怕给旁人做不好父母,索性就断了这个念头,哥,人都有不易,我想的开,你,就想开了吧!”
弟弟大了,书到底没有白读。
一阵寒风吹来,胡有贵吸吸鼻子,一伸手解开自己的熊皮大氅,招手给自己弟弟围着,搂着就往外走:“跟哥走,哥养你!”
胡有禄呲牙笑着掉泪:“不用,我大了,这几月不会分配银钱,下月就会了,我给人抄书写字儿,过些时日年节到了,中堂斗方都能换钱养活自己,哥,我字儿写的极漂亮,是学里排第一第二的好。”
“啊,那以后都给哥写,咱不卖字了。”
“那可不成……”
“听话!”
燕京,你能听到,那外地的客商艰难跋涉千万里,带着驼马入京,驼铃叮当,货车轱辘叽扭的在燕京石板路上碾过,大风雪来了,抬着主家轿子的力奴加快了步伐,从胡家兄弟身边闪过。
胡有贵披上亲兵为他捧来的羊皮斗篷,拉着弟弟闪过驼队,在人间悉悉索索的话语当中,互相扶持一路穿街走巷就进了西市。
西市从不畏惧风雪,满大街的吃食摊子冒着热气,就把可出来的燕京客都聚在了这条街道两边。
胡有禄入坊,就闻到了食物香气,肉羹味儿能盖住一切气息,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叫。
胡有贵一伸手,摸摸弟弟干瘪的肚子叹息:“哎,这么大的人了,啥也没有啊!”
胡有禄却笑了起来:“有哥呢。”
胡有贵笑,拉着他去了一处烧有火墙的店家贴墙靠着。
那烹肉汤的老摊主显见是认识胡有贵的,见到他便欣喜招呼道:“哎呦稀罕!大雪天儿,您也是脚痒痒,好时候好肉锅里烹着,您那会子不来,现下好了,下雪了,谁都想吃一口热乎的,您到了来了?瞧瞧吧,清汤寡水儿啥也没有了,您来干嘛?”
胡有贵笑笑,伸手从腰下小包里抓出两把黄亮的钱儿放在桌上,颇爽气的笑道:“谁要吃你那些边角,就你那血脖子劣肉,爷还不稀罕呢!赶紧唤你孙孙给老爷跑个腿儿,尾巴肉铺选腰上三层白膘油的好肉给切刀来,再过过你的老汤。”
老店主笑的咯咯的,掏了一把盐下锅,又丢了几根老骨头进去,这才一招手从铺子里喊了个小孩儿出来,把铜钱数给他打发了他走了,这才看看胡有禄,打量半天才说:“这是老爷实在亲戚来城了?您也是个小气的,大冷天儿老亲戚来了,八仙楼去啊!”
胡有贵温和的笑:“去不得,熟人太多,去了怕旁人与我会账欠人情,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这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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