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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4

    陆筠显然没料到会这么快又遇见她。刚才在禅院里小憩骤然脑海中浮现出这张脸, 当时还没觉察出什么,这会儿再见, 他不知为何, 心里便有些小小的别扭。

    他想,大抵是为着,他一向不喜欢跟女孩子相处的缘故, 多撞见几回也觉得烦。

    明筝也着实没料到, 在早就打点好的后山也能遇见陌生的外男。

    她是来帮张姑娘找东西的,短暂跟女伴们分开, 不想这短短一会儿功夫, 就撞见了陆筠。

    胭脂慌慌忙忙从小路奔回来, 远远看见明筝沿着小径走下山, “姑娘, 找见了吗?”

    明筝摇摇头, “回去再说,走吧。”

    吴家人还在院子里没走,远远就听见一阵阵说笑, 门前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穿一身宝蓝色圆领袍服, 瞧情形, 是在等候屋里传见。

    想必那就是二姐姐将要相看的吴公子。

    明筝突然没了去处, 禅院回不得,后山又有男子, 她想了想, 还是去了张家的院子, 张姑娘去寻手帕还没回来,她留在屋中陪张太太说了会儿话。

    午间明太太才喊人来找她, 回到自家禅院,二姐羞红了脸垂头坐在几案前一言不发,明太太面上也有喜色,看来相看很成功,两家多半都默认了这门婚事。

    用过斋饭,明筝和二姐留在内室午歇。姐妹俩并头躺在青色帐子里,谁也没能入眠。

    “姐姐,睡了吗?”

    “没呢,不困。”

    “姐姐,吴公子他为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二姐顿了顿,一时不知怎么答,“谈不上喜欢,看起来还算顺眼,温文有礼,对娘很恭敬,读书也好。”

    明筝叹了声,她觉得二姐的描述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他对你呢?对长辈有礼,读书好,都不代表他会疼姐姐……”

    二姐叹了声,抬手遮住眼睛,“阿筝,你还小呢。婚事就是这样,两家大人同意,看起来不讨厌,不就定了吗?至于疼不疼我,那都是命,只要他为人不坏,品行无过,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总不至于给我委屈受,再说……还没过礼,先相处着再看看……”她自己也发觉了,她对吴公子的好印象,并不是来自他对自己的态度。她躲在屏风后,其实只瞧了个大概,远远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不胖不矮,身材不赖,行礼的动作流畅,说出的话也很得体。可若是换个人,是不是也一样挑不出错处?

    明筝靠过去,勾住姐姐的手臂,“二姐,我盼着你以后的日子和顺美满,别太快答应换庚帖,劝着娘,再多看看?”

    她不知道自己的担忧从何处来。她只盼着姐姐的婚姻生活少担些风险。

    “我知道的,阿筝……”

    二姐的手很软,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

    困意袭来,明筝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陷入梦境。

    好像走在一间宽阔的房子里。

    不是明家,也不是任何一座她熟悉的院落。

    四周陈设古朴大气,空间极开阔。

    她懵懂地朝里走,直到来到一座重重帷幕遮掩的拔步床前。

    光影明明灭灭,分不出是夜晚还是白天。

    她不敢去掀开帐幕,正欲回身朝外走。

    身后忽然伸来一双手臂。

    织金绣麒麟的窄袖,宽大而指节修长的男人的手。

    没来得及避开,被男人从背后抱个满怀。

    她惊慌地挣扎,张口想要呼救。可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她张不开口,也喊不出声音来。

    “筝筝,今儿在家都做什么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男人音色带着点醇厚的暗哑。

    极温柔的,喊她的乳名。

    靠在这具怀抱中,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抹熟悉之感。

    好像她早就认识他,好像她从来都知道他不会伤她。

    挣扎的动作明显松懈了,男人低笑一声,掀开帐帘,把她推向那张铺着大红被褥的床。

    男人呼吸滚烫,那双手在她领口熟络地找到珠扣拆散,跟着披泄下来的是她满头秀丽的长发,他贴上来,温柔而不容拒绝的吻她。

    明筝仰起头,半眯着眸子瞧向男人的脸。

    ——啊!

    尖叫一声,明筝惊惧地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三妹妹,你没事吧?”

    二姐吃了一惊,忙撩起帐子喊人送温热的茶水过来。

    明筝满头是汗,脸色发白地靠坐在床里,她摇摇头,只说做噩梦了,接过茶浅抿了一口就推开。

    二姐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阿筝,这是佛门净地,有佛祖保佑着咱们,做梦而已,你不用怕。”

    男人的呼吸仿佛还在耳边,呼出滚热的温度,撩拨着她敏感的肌肤。她仿佛还能听见梦里那一声一声的低唤,再亲热不过的举动,再亲密不过的称呼。仿佛她嫁了他,——那个人,那个在后山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她心里忐忑不定,这样难以启齿的梦境却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寡廉鲜耻竟然梦到那样的画面。

    明太太闻声带着人赶了过来,靠近帐子捉住她的手,“三丫头,发生什么事了?脸色这样差,要不要寻个大夫来?”

    明筝摇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兴许是昨晚没睡好,刚刚魇住了,母亲别担心,当真无碍。”

    明太太道:“下午你去佛前烧个香吧,叫你姐姐陪着你。”

    明筝颔首,小声道:“是。”

    午后空旷的大殿中,除却姊妹二人再无旁的香客。二姐求了根签,拿去侧殿去寻人解签文。明筝仰头望着佛祖庄严宝相,低声祝祷。

    “愿佛祖保佑爹娘康健百年,保佑哥哥公务顺利,嫂嫂平安生产,保佑二姐的婚事圆满顺遂,保佑二弟金榜题名……”

    她声音不大,因着四周太过静谧,这把清润的嗓音在空荡荡的殿中听来就十分清晰。

    巨大的泥塑佛像后小憩的人张开眼,几乎没费力气就辨认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

    一天之间,这是第三回遇见她。

    姑娘嗓音干净纯澈,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娇甜。

    “也求、求佛祖保佑信女明筝,信女不想再梦到……了,信女……”

    声音低下去,听起来似乎窘迫难当,又极为委屈。

    陆筠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探过头,躲在巍峨的佛像后,朝低处跪着的少女望去。

    她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张莹白如玉的面颊不知缘何布满了可疑的红晕。

    他细想她适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依稀是说不想梦到什么?

    究竟是梦到了什么稀奇东西,能叫个刻板守礼的少女窘成这副模样?

    还是说,她那些所谓的知礼守礼,也不过是层虚假的面具?

    少女水盈盈的眼底闪着光,就在他以为她会哭出来的时候,又一个眼生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三妹妹,我抽到了上上签。”

    明筝忙抹了把脸,换上得体的笑容转过身去。

    她飞快的从懊恼的情绪中脱离,又变成那个大方得体的闺秀。

    陆筠瞧得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站起身,挽着姐姐的手去了。

    入夜。

    那折磨人的手和唇……就在耳畔、颈间。

    梦里的明筝无助的攀着男人的肩膀。

    似痛楚又不是痛楚。

    似酸涩又不是酸涩。

    似哭又不是哭。

    似快活又不尽是快活。

    “你……”她推开他,茫然望着男人的眼睛。

    “筝筝,别拒绝我。”他靠近过来,薄而淡的唇轻轻研着她的唇瓣,“筝筝,你喜不喜欢?”

    **

    张开眼睛,明筝对着熟悉的帐帘发怔。

    数不清是第几晚了。

    从那日后山上匆匆撞见一面那个人,他就夜夜入梦,怎么也不肯离开。

    梦里的他比她遇见的少年更成熟些。肤色更深一点,棱角更分明,薄唇更锋利,眼眸也更疏冷。

    此时他还是个少年,清瘦、白皙,虽挺拔,也带几分未经风雨养尊处优的矜贵。

    她不知他是谁,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捂住脸,已不单单只是羞涩。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她走近他。

    **

    乔姑娘进宫前,最后一次约明筝和张姑娘去玩。

    听说地点定在清元寺,明筝有些犹豫,可见伙伴们极致极高,她又不忍扫了兴。这回她打定主意不离开女伴们,总不会再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这般想着,心里稍安。

    坐在山顶的凉亭里,远近风景尽收眼底。明筝饮着茶,跟乔、张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约莫两刻钟后,张姑娘带着婢子前去更衣。

    乔姑娘靠过来,勾着明筝的手臂低声道:“阿筝,你二姐的婚期定了没有?听说吴公子常常上门,为人怎么样?和气吗?生的俊不俊?”

    明筝答:“人我未见,不过瞧爹娘的反应,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婚期定下来了,在明年春天,二姐开始备嫁,娘不准她出门了。你呢,瑞芝?要进宫了,紧张吗?上回采选,你见过皇上了吗?”

    乔姑娘长长叹了一声,将头贴靠在明筝肩上,“我哪有那个福气?三轮选秀,皇上一回面都没露,前两关只是御前的掌印公公和尚宫姑姑们定夺,后来的主选换成了梁贵妃,梁贵妃夸我仪态不错,也不知该不该高兴。你知道的……”她声音压得更低,贴在明筝耳畔道,“我想见的人是皇上……后日就要进宫了,连皇上金面还没瞧过,心里总是不安。”

    哪怕是要进宫伺候,也盼着将要陪伴的那个人,是合眼缘的。

    明筝宽慰她道:“皇上龙章凤姿,风采常人难匹,你担忧什么呢?入宫后加倍小心勤谨,只要不出错,凭你的家世,谁也不能轻视了你去。放宽心,瑞芝。”

    侧旁山石后,陆筠轻哂。

    他在此有一会儿了,适才就想走,怕反而惊动了亭子里的人,才耐到此时。听得匆匆的步声传来,适才那张姓姑娘去而复返。

    “阿筝,瑞芝,你们猜我在下面遇见谁了?”

    “谁?”乔姑娘笑道,“莫不是王太太也来了?”

    王太太乃是张姑娘未来婆母,被女伴打趣一句,张姑娘羞的满脸通红,啐了声道:“乔瑞芝,你别胡说八道!”

    转过头对着明筝道:“我瞧见承宁伯府的梁世子啦。”

    见明筝未曾动容,张姑娘含笑解释,“阿筝,你难道不知道他?京中各家公子里头,顶数他最俊美,‘东梁北赵’之说如此盛名,你当真不知道?”

    明筝对这四个字略有耳闻,“东梁,就是梁世子?”

    乔姑娘接过话头,“可不是?你怎么能不知道?梁家地处京都东,赵柘赵小郡王住在京都北,这两个人,一个文一个武,都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明筝笑起来,“瑞芝,你知道的真多。”

    这话分明是揶揄,气得乔姑娘伸手来打她,明筝后退一步,绕柱躲了过去。乔姑娘跺脚道:“文缳她也知晓啊,怎不见你笑她?”

    明筝道:“我可不敢,王伯母常来我家,万一她要给文缳出头,我岂不就惨了?”

    说得两个姑娘都笑着来捉她。

    笑声远远荡在山间,轻风吹送着花香,山顶的青草浮起微微碧浪,那是明筝人生里一段珍贵的、不知愁苦的年华。

    后来陆筠回想这几番巧合的遇见。大抵命中早有定数,要把她送到他身边。

    他不知是第几回偶遇开始有意的注意她,了解她。

    也不需刻意制造机会,她总是恰好出现在他左右,时而隔着树丛,隔着花墙,隔着数丈的距离。

    他在茶楼远眺,一垂眸,就见她头戴帏帽被搀下马车。

    姑娘虽还年幼,已颇具倾城之姿,一段细腰引得多少京中公子侧目回眸。

    她年岁还轻,家里忙着给二姐备嫁,还没开始着手考虑她的终身。

    也顺势给陆筠留下了更多可以了解她的机会。

    郑国公府的堂会,她随母亲去了。他被请到内堂去给老太太行礼问候,隔着一条长廊,远远见着她,在为两个起了争执的姑娘劝架。

    跟同龄人相比,在外她总是显得更沉稳端庄。

    但他也知道她的另一面,笑起来弯着眼,像个孩子,也会揶揄也会玩笑,也是个再纯粹不过的女孩子。

    他总想找到她“假惺惺”的罪证,也许某日寻到她什么错处,他就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总是想到她的笑、她那张脸。

    **

    明筝有几回分明感知到了。

    常常有束目光,穿过人丛朝她望来。

    纷扰的长街,热闹的集会,她轻纱遮面,不敢太过流连,人群中偶然也曾朦胧望见一个影子,见那行迹稍稍与梦中那人重叠,她就不敢在多瞧一眼。

    她怕见到他。

    怕窘。

    一面之缘的男子,被她如此惦念,睡梦中百般缠绵,那些她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亲手示范给她……

    虽然有些朦胧,断断续续也不连贯,那些画面是无序排列的闪回。她只隐隐知道,他们做着夫妻之间的事,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至于旁的,无法知道更多。

    要如何解释,自己如入了魔障一般的想他。

    仿佛前世记忆,又怕只是自己无端的妄念。

    明筝消瘦了。夜里不敢睡,醒来时常发呆。

    大夫问她是否“多思多梦”,明筝倏地脸涨得通红,摆手道:“没有,一夜无梦,睡得极沉。”

    明太太满脸狐疑,不懂为何女儿要与大夫说谎。那副神态,明显是心虚不是吗?虽然她聪慧,总能很好的遮掩情绪,但她毕竟还年幼,瞒不过明太太。

    夜里明太太跟明大人唠叨,“三丫头不知怎么了,自打清元寺回来,镇日魂不守舍,像有心事了。”

    明大人翻了个身,叹道:“孩子大了,难免。”十四五岁年纪,该说亲了。可明筝的性子,不像是会自己偷偷去结识人的。

    明太太道:“不会是在山上冲撞了什么吧?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但实在蹊跷,我想再去清元寺,找主持大师想想办法。”

    明大人知道妻子的性子,不叫她得偿心愿,她就会一直记挂。“那你就去,多带些人手,护好自己和丫头。”

    **

    虢国公府里一场吵闹刚过。

    老太太六十大寿,陆二爷硬把陆世子从山里接了回来。老国公与他父子大吵一场,惹哭了老太太,一场好宴不欢而散。

    晖草堂房门紧闭,陆筠把自己关在里面。那些喧嚣都听不见了,耳畔清净下来,可心还是乱的。

    他的家,好像一直都不美满。

    他也曾在佛前发过愿,希望父亲能回来,哪怕不理睬他,至少团圆佳节之日,他能坐在那张属于他的椅子上。

    母亲已经故去,他追不回她。父亲还在生,他想挽留住他,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免叫祖母常常流泪。

    他心里其实是很羡慕那个女孩的。

    有个说话温温柔柔的姐姐,有个性格爽朗又极疼女儿的母亲。明大人对待子女是否严厉他不知道,但至少明大人每天回家,一家团圆,那是他企盼不来的幸福啊。

    他从降生就活在父母亲的痛楚和吵闹声中。

    他对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曾有一段,是母亲抱着他,把一块儿御赐的玉如意打碎,母亲流泪告诉他,“阿筠,这世上情爱不值得期待,你要对自己好,不要爱上、不要爱上任何人。”

    那时他三四岁,连记忆都是模糊的。

    渐渐他长大,明白父母的不和睦是源于被家族强行撮合的这段婚姻。

    宫里下旨那日,父亲的心上人负气远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父亲不敢抗旨。虢国公府世代忠臣,岂能抗旨。

    公主降嫔,何其荣耀,何等恩宠。

    新婚夜,公主府不召见,驸马爷不请觐见,夫妻俩头日不曾圆房,第二夜驸马出城去追心上人,遇伏伤了膝骨。

    是从那时起,父亲的腿伤反反复复,一直不好。天冷天阴,痛楚难当,瞧过多少太医都不见好转。

    陆筠猜测,也许是从那时起,母亲的态度有些松动了吧?

    他也只是听人复述过去的那些事,更年幼的时候,他总是缠着嬷嬷说父母的事给他听。

    驸马伤重不愈,太医说会落下明显的残疾。从那时起,他歇了所有心思,什么情爱,什么前程,他觉得自己都不配再拥有。

    颓败的男人激起了女人可笑的同情心。

    那个原本不情不愿嫁进门的淮阴公主,对这个男人动情了。

    她派人照顾他,偶然也会自己来瞧他。

    当面绝口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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