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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边疆。
姜泠在边疆听闻消息,弃了万千大军不顾,独自回京将谢以安堵在了半道上,最后带回了宫。
因为姜泠知道,倘若父王不放谢以安,谢以安无论在何处都不得安宁。
谢以安最终还是哭了,抱着酒坛子醉得一塌糊涂,也哭得一塌糊涂。
我将他扶上榻,想要去侧屋打些水为他擦脸,打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屋外站着一身红衣的姜泠。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叨扰先生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摇了摇头。姜泠随后便走进了屋子,我去侧屋取了水与帕子。
姜泠将我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一边擦谢以安的脸一边说:“他从前不这样的,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旁人都以为他宠我、对我好,可其实他老是欺负我。”
我站在榻边不言语,未搭她的话。她也不在意,接着道:“我若是练不好动作,他便会罚我抄诗。我那时还小,哪晓得什么诗词,哭着不干,他就会亲我,然后说‘你再哭哥哥就不喜欢你了’。我那时候那么喜欢他,生怕他不喜欢我,就只好乖乖地再亲回去,然后一句一句地抄诗,一边抄一边偷偷掉眼泪。”
我接过姜泠手中的帕子,在水里浸了浸又递与她道:“王爷已经结了亲,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吧,王爷太过执着对你和以安都不好。”
姜泠一顿,随后笑道:“先生看得通透,当局者却怎么也放不开手,走不出局。”
我顿了许久道:“夜深了,王爷府中还有夫君,也该回了。”
姜泠看着熟睡的谢以安看了许久道:“劳烦先生费心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出了门,榻上的谢以安睁开眼睛冲着我笑:“阿无,你说我和姜泠这都是什么命啊?”
我看着他道:“同样的命,身不由己的命。”
五
隆冬的时候,城里头突然传开了消息,女王爷的夫君,终于抵不住对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带着心上人私奔了。
王爷府连夜将此事禀告了王上,王上雷霆震怒,却碍于王妃家中权势不得牵连,最终只下了命令,让官差全国缉拿王妃。
那夜谢以安又来了我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掩藏的笑意,看得我高兴异常。我将从乔严那里抢来的梅花酿分与他喝,谢以安一边喝一边骂:“姜泠真是个傻子。”
我并未搭话,只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从一开始,姜泠的心思都是昭然若揭的,只是王上想不到,谢以安不去想,所以才都被姜泠骗了。
我想若是我猜得没有错,那个所谓的男王妃,此时此刻正和心上人在王府的某个院子里相依相偎,你侬我侬呢。
谢以安喝了不多便醉了,把桌子当床榻,愣愣地直往上扑。
正当我发愁的时候,姜泠便带着风雪进了屋。她很轻易地就将谢以安放在了床榻上,随后径自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我笑道:“王爷府后院起火,还有心思来这里喝茶,草民佩服。”
姜泠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垫在桌上,接着便趴在上面睡着了。
我暗自翻了几个白眼,走到榻上把装睡的谢以安叫醒,谢以安盯着姜泠睡着的样子看了有足足半晌,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上了榻。
我同谢以安打了个手势,便去了侧屋,他们两个独处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了。
谢以安总得离开姜泠的,不晓得是怎样的方式,但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姜泠的王妃找了一月仍旧未找到,西北边境却突然传来蛮夷入侵的消息,姜泠临危受命,来不及同谢以安告别便去了西北。
第二日便听说谢以安被王上召进了宫里。
姜泠的目的那么显而易见,王上就算再迟钝也晓得姜泠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时候宫中正打算除了宋将军,此后姜泠的兵权只会更大,将谢以安困在宫中,对姜泠无疑是最好的牵制。
西北的仗并不好打,蛮族本就骁勇,宋将军那边又正受压制,分身乏术。这一重担便全部落在了姜泠身上,又因着谢以安被困皇宫,姜泠心中着急,于是不顾军中劝阻,执意夜袭,结果夜袭并未成功,倒是带回了一身伤。
西北长留郡失守,姜泠带伤退居玉门关。
消息传到长安城的时候,国人皆惊。王上更是连夜召了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此事。
那日晚间,我再次见到了谢以安。
他有些消瘦,精神却还好,乔严那会正在为他父亲二哥奔波,并未在。谢以安前来道歉,说他自顾不暇,没办法帮乔严。
我摇摇头表示无碍,谢以安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倘若我不再来,你若能见到姜泠,将这个交与她。”
我退回去:“你自己来。”
谢以安笑了笑,又将那东西放回桌上:“有些话,我说和你说是不一样的,我说了,可能会搭上姜泠的命,你说便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愣了会神。他笑着说:“给你添麻烦了。”
六
从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谢以安。只是最近才得知,姜泠费劲心力打了胜仗凯旋,却不想竟在姜凝的坟头上碰见了她。
姜泠带着难以掩饰的疲累,她问我:“谢以安给你的东西呢?”
我顿了顿说:“他不是说自己来取?”
姜泠似乎愣了愣,揉了揉眉头道:“他来不了了,你给我吧。”
我看着她不说话,姜泠顿了许久才用有些喑哑的声音道:“他死了。”
我倒茶的手一顿,姜泠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在椅子里喃喃:“他死了,来不了了。”
我这个人不会予人安慰,只会落井下石。于是我同姜泠说:“你将他的死因告诉我,我便将那东西给你。”
姜泠紧紧盯着手中的茶盏,不再看我,只说:“你就这么想知道?”
我点头:“谢以安把他的故事卖给了我,总得有个结局吧?”
姜泠一愣:“他什么时候同你说的?都说了什么?”
“送信的时候说的,他还说,给我添麻烦了。”
姜泠顿了许久才说:“你说话算数,我将后来的事说与你听,你将他的东西给我。”
我点头。
姜泠一直知道,后来的谢以安有着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她也知道,后来的谢以安硬生生将自己磨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姜泠还知道,谢以安无论从前还是后来,都是喜欢她的。
当年谢以安的母亲死于非命,他父亲便晓得这是他的夫人给他的警示了。先前他以为他尚可以保住谢以安母子性命,最终却还是让谢以安的母亲丧了命,于是他便知道谢以安只有靠自己,才能活命。
所以,后来的谢以安变得越来越懦弱不堪,到最后竟难登大雅之堂。
姜泠救回谢以安是冒着风险的,她用她知道的秘密和她的势力,换了谢以安一命。
当年王上忌惮贵妃家势力,生怕贵妃生子后,娘家人会权势滔天,无人能及。便暗地里让谢老院使将孩子拿掉了,最后虽赔上了老院使一条命,却保住了全家人。
否则,怕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老院使在完成任务前去找了姜泠,他的夫人娘家是较有权势的,故而定不会吃亏。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谢以安,而能救也肯救谢以安的怕只有姜泠一个人了。
姜泠最终说服了她的父王,将谢以安留在了身边。
也因此,谢以安成了大宣王上牵制姜泠的唯一威胁。
七
姜泠一直记得谢以安让她等着他,可她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得她不得已嫁了人,等得她不再拥有年少的嫁衣梦,也等得她差不多放弃。
可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谢以安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地赶到,问她:“姜泠,如今的我想要娶你,你可应我?”
姜泠受了伤待在帐里头起不了身,她看着门外的堂堂七尺男儿,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姜泠说:“我自然应。”
谢以安被王上囚在宫里,鲜少有人晓得,他之前同姜泠拜了同样的师父。
因此守着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没用的草包,守卫得毫不用心。谢以安本就有些本事,借着这些空当,轻而易举地逃去了西北边疆。
姜泠受伤迎战,他不放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信封问姜泠:“谢以安为什么要装呢?离开了谢家便没人伤他了,为何要如此窝囊地活着?”
姜泠看着我,突然笑了:“人人都说先生你聪明睿智,活得通透,怎么这事偏偏想不明白。”
我只顾着喝手中的热茶,并未搭话。姜泠说:“父王留着谢以安是为了牵制我,倘若谢以安锋芒毕露,建功立业,那么父王必定没办法将他捏在手里,又何谈牵制我。况且,朝中众臣,哪一个肯让一个戴罪之身抢了自己的功业,之前不过父王一直压着,否则,我也许连谢以安的命都救不了。”
我点了点头:“以安确实活得辛苦。”
我话音刚落便瞧见姜泠猛然变了脸色,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冲我吼:“我就不辛苦吗?我活着半辈子戎马只是为了保护他,可他呢?他个窝囊废!居然自己跑去送死!”
姜泠眼角的泪掉珠子似的往下落,整个人显得狼狈又疲累。
我说:“王爷日子还长,说什么半辈子。”
姜泠冷哼了一声道:“我只是来要东西,你把东西给我。”
我笑:“我从不做亏本的生意,王爷若是不想要,现下我便可以将它烧了。”
姜泠一顿,随后说了句:“你真是可恶。”
这大抵是我头一回看见姜泠跟个丫头一样发怒,她从前身经百战,目光冷而寒,不怒自威。这般大叫着你真可恶的样子,大抵是谁都从未见过的。
可我没法安慰她,谢以安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否则,王上会不断用谢以安威胁姜泠,而姜泠绝对不会拒绝。
皇室哪有真情,姜凝便是先例,倘若哪日姜泠真同宋将军一般威震四方,王上必定会打压她。姜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偏偏要因为谢以安的缘故处处受制于人,他们这一生是绝不可能被成全的,谢以安不想自己窝囊了一辈子,也让姜泠因为他变得窝囊。
这些都是谢以安同我说的,他说他已经知足了,而姜泠和他命不同,不该因为他处处受委屈。
于是,谢以安瞒着所有人,跑去了边疆,同姜泠做了最后的厮守。
八
谢以安死在战场上,或者说他去西北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西北那仗到底还是赢了,谢以安带着军队夜袭,后来和敌方首领同归于尽。
谢以安带着的那支军队伤亡极少,谢以安的功夫谋略相对姜泠来说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前几仗的胜利,便让部下刮目相看。
可谢以安的死却让许多将士都不能理解,明明夜袭有十分的成功把握,却不知道为什么谢以安那般身手却死在了那里。
可姜泠知道,她知道谢以安不想活了。
谢以安的尸身送回来的时候,姜泠一眼都未曾瞧过,她忙着和将士庆祝刚刚打胜的那场仗。
她不能原谅。
谢以安被葬在了西北,身后便是茫茫高山。姜泠站在坟前几乎一整天,想问什么却不知道怎么问。
她想起来谢以安说:“往后我便陪着你打仗,再也不让你受伤。”
他还对姜泠说:“往后的日子很长,要一起开开心心地过。”
他最后说:“我在阿无那里给你留了礼物,要是我回不去你便去取。”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你看蛮族将领那怂样,待我回去了亲自送给你。”
姜泠眼中酸涩,却没有眼泪,她想骂谢以安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好像过去的那许多时光猛地被抽走,天地间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她。
我将谢以安留下的东西交给姜泠,可姜泠却突然有些不敢接,她顿了很久才说:“先生帮帮我吧。”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将信封里面的纸张拿出来,上面除了一句话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将那张纸递给姜泠,姜泠看着愣了许久,随后突然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姜泠为什么哭,我只知道那是一句很常见的词——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我想,也许小时候的他们许下了什么誓言,却一辈子不能履行。
姜泠最后还是带着那张纸走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去了西北驻守,此后再未回过长安。
我突然记起谢以安曾经说过:“阿无,我也不想死啊,我死了姜泠怎么办?可我活着,她又要怎么办呢?”
我想,如今的谢以安不再纠结,而姜泠每日看山看水看圆月。
这,怕是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