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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安城的第三年,大多数人已经知道,城南有位文字先生,以卖故事为生。
打从前年长安的故事卖完之后,我已有多日未曾再动笔,不为其他,只是猛然提笔时,心里总是微微发疼,索性将写故事的事搁了下来。其间也有许多人来卖故事,我只是静静听,之后但笑不语。
再次提笔写楼梦酒的这个故事,总是有着许多因缘巧合的,比如那夜恰巧无风,我了无睡意出门散心,便看见楼梦酒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院子里,脸上是无边无尽的疲累。
我心下不忍,便救了她。
楼梦酒醒来的时候,我撑着头坐在桌前打盹,有风吹过,我恍然惊醒,却瞅见榻上的人正愣愣地看着我,深深的眼窝包着浅黑色的眸子,鼻梁微高,皮肤白皙。
她见我看她,挑唇笑了笑:“多谢姑娘救命。”她的中州口音不是很正宗,夹杂着浓厚的鼻音,甚是好听。
我起身端了水递给她,她不接杯子只是睁着眼睛看我良久道:“姐姐这里可有酒?”
我皱眉,她便忽然改了口:“葡萄酒,楼兰国的葡萄酒。”
我愣神地瞅她:“楼兰古国百年前就灭亡了,这哪里来的楼兰的酒?”
楼梦酒有些突兀地笑了:“姐姐误会了,我说的当然不是楼兰古国,而是北方那个叫做楼兰的小国家,那里的葡萄酒很是好喝。”
我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个楼兰小国家,怕是三年前被傅将军灭了国的楼兰吧?”
楼梦酒的眸子暗了又暗,良久点了点头。
我看她如此便开口询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可是中州人?”
楼梦酒想了很久,之后没有回答我,反而躺下去睡了。
夜半的时候,我猛然惊醒,却瞧见她正在我桌前看书,那是本《楼兰古遗》,我抬口喊她,她瞧我的时候,眼泪便簌簌落下,湿了书卷。
那天夜里有些冷,楼梦酒挨着我侧身躺下:“姐姐,我是知道你的,城南的文字先生,长安城的人都是知道的,你既是救了我,我也无以为报,便讲自个的故事给你听,姐姐莫要觉得枯燥才是。”
我低头瞧她,她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恶,淡淡的,仿如置身事外。
一
楼梦酒在长安不叫楼梦酒,她叫小玉,是花满楼的头牌。
楼梦酒遇见傅少华,是在她英姿飒爽的十六岁,那一年,楼兰国未灭,人未亡,那一年,她跟着即将成为她相公的大将军出征,在战场上看见红缨铠甲的傅少华。
楼兰国的女子从不允许舞刀弄枪,奈何楼梦酒的父王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楼兰地理位置特殊,人口稀少,战争又是常事,没了办法的父王只能寄一些希望于她,但也不能违背祖训,索性让她读了不少兵书,跟在战场上做个军师。
楼梦酒天赋异禀,十六岁便已为身为国主的哥哥出谋划策打了许多胜仗。
跟中州国打仗的前一天,哥哥刚刚把她许配给了才得胜的大将军,她满心欢喜地准备着嫁衣。她跟着将军也打过几场仗,将军虽够不着她心中的英雄,也算能入得她的眼了,她记得将军跟她说:“酒儿,等这场仗胜了,我陪你酿葡萄酒,咱美美满满地过下辈子。”
她羞红了脸应他,然而这下半辈子却被中州一个叫傅少华的将军毁了。
那场战楼兰打得艰难,她看着那个说要和她共白首的人倒在身侧没了呼吸,恍惚觉得对面战马上的人像是鬼魅。
将军战死,兵将无首,楼兰大败,于是她便成了被俘之人。
傅少华跳下战马,一步一步走近她,看着她有些狼狈的脸,忽而笑出了声:“这楼兰的军师,原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放她回去吧。”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傅少华满眼的笑映在残阳如血的光晕里,楼梦酒突然就不恨了,她想,这般的男子,打赢这场仗应是必然,因为他看上去如此冰冷,却又如此温暖。
那场仗,楼兰三万将士,只归了她一人,她虽不恨,但断断没有任凭中州大国屡屡侵犯的道理,于是花了心思研究计谋,顺便学习中州语言,想着下次再见,一定要胜了他,并且要用中州语言对他道谢。
因而傅少华的军队兵临城下的时候,楼梦酒想也不想便出门应战。
楼兰都城易守难攻,又因处于大漠,风沙强烈,中州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楼兰人更适应,楼梦酒便借着这天然的优势,研出了法子,大败傅少华。
那一仗,中州退兵百里,楼兰生擒主将傅少华。
楼梦酒待傅少华相当有礼,哥哥都曾调笑她,可是将这将军当自己的相公来对待,她不言语,只是有些怯怯地望向傅少华。
傅少华皱着眉头看她,良久嘴角挑起一抹笑。
楼梦酒觉得,若说什么是喜欢,她以前不知,但那一刻,她晓得了。所谓喜欢,不过你看着他笑,自己也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楼梦酒说到这里的时候,屋外的风有些凉,我起身关窗,她便停了下来。我想了想,点起了烛火,外间似是要下雨,天压得太黑,我心里闷得慌。
我走向床榻正欲躺下的时候,楼梦酒突然看着我笑了:“姐姐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和傅少华成亲那一夜,也是将要起雨的夜半,他起身关窗,回来的时候挑了挑烛火,摇摇晃晃的烛火突然又气势汹汹地燃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让烛火灭了,他说中州有礼仪,洞房之夜的烛火是要燃到天亮的。”
我侧身看着楼梦酒,她的眼神淡淡的像是一汪水,她瞧见我瞅她便突然冲着我笑了笑,眼角弯弯,甚是好看。
二
我将被子往她身上掩了掩,她拽着我的衣袖让我平平躺下,随后看着床帐愣神。
我顿了顿皱着眉问她:“你们怎么会成了亲?”
楼梦酒以为傅少华是不愿待在楼兰小国的,于是费了心思想求哥哥放他离开,这种放虎归山的事,身为一国之主的楼兰国主又怎会做,只是耐不住楼梦酒的软磨硬泡,索性将这事挑明了跟傅少华说,问问傅少华的意思。
傅少华听完之后,顿了良久却忽然跪下,字字谆谆:“小将不才,几日来早已许心公主,望国主成全。”
楼梦酒站在一侧,用了很久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看着傅少华,猛然间红了脸,她想她大概遇见了中州人所说的良人,她想,傅少华便是她的良人。
傅少华在此后的日子里陪着楼梦酒前前后后,教她写中州字,教她念中州诗,为她舞剑,陪她赏花,楼梦酒从未觉得生活竟可以这样美好,好得她宁愿放弃一切追随,哪怕尸骨无存。
楼梦酒对傅少华多少是有些警惕的,可这警惕远远抵不过这绵绵延延、密密麻麻的爱意。因此中州再次侵犯的时候,楼梦酒觉得楼兰无将,或许傅少华真的可以用。
只是不曾想,楼梦酒将这想法告诉傅少华的时候,傅少华竟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只言,如今佳人在怀,无心顾及其他,楼兰人虽少但总有适合领兵的人。
楼梦酒就这样无药可救地倾了心,将傅少华爱得义无反顾,以至于傅少华穿着玄色铠甲用红缨指着她脖间时,她还在笑着说:“少华,你莫要开玩笑了,快拉我起身。”
那一战,中州兵士过多过强,楼梦酒不得已调了楼兰国所有的可用兵士,前方战场兵戈相见,城中却传出了国主被俘的消息。
楼梦酒跌跌撞撞赶回去的时候,便看见她那良人一身戎装,坐在往常她哥哥坐的地方慢悠悠地喝茶,她看着他,忘记说话,旁侧有人推她,她便脚下不稳跌在了地上。
座上的人晃悠悠地走近她,她伸出手以为他是要拉她,那人却一脸冰冷地用红缨抵住她的脖子:“楼兰有公主如你,活该亡国。”
中州大胜,庆功喧嚣,闹上加闹,她和哥哥被囚在牢里,来来回回只说得出一个词:“对不起。”哥哥只是搂着她:“酒儿,若有可能,记得活下去。”
夜半露重,傅少华一身中州衣装而来,黑衣冥冥,楼梦酒恍惚又想起了那日在战场上看到的鬼魅,她将身子向哥哥怀里缩了缩。
傅少华挑眉笑看:“前几日不是还说喜欢我,如今就怕成这样了?”
她不说话,倒是一旁的哥哥开了口:“傅将军,请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放过她。”
傅少华突然笑了:“放了她?谁来放了我哥哥?你都不曾放过我哥哥,凭什么让我放过她?”
楼兰国主忽然想起那次三万将士战败之后,有中州使臣前往西域路过于此,他因为刚刚吃了傅少华的败仗,心中烦闷,于是不管不顾地将人统统杀了干净,怕是里头就有傅少华的哥哥。
屋内一时安静,良久,傅少华终是甩袖而去。
三
楼梦酒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闷烦越甚,索性支起了身子靠在榻上,将被子给她掩了掩,她抬头看我:“姐姐若是觉得烦躁无聊,我就不讲了,想是来解解闷的,却让姐姐更闷了,真是不该。”
我有些怔愣,没仔细听她的话,头脑中还在回荡一句:“楼兰有公主如你,活该亡国。”
楼梦酒见我不答话,索性闭了眼准备睡觉,因而我的声音有些突兀:“那他为什么没杀你?”
楼梦酒睁开眼睛看我良久,随后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绕过我的问题,转而说道:“他将我带回了中州,随后扔到了花满楼。”
我将被角捏得有些紧,楼梦酒便继续缓缓道来。
楼梦酒和哥哥在牢里待了三日,随后被人提出了牢房,押往刑场,楼兰小国,灭了便是自然,连样子都不用装,楼梦酒此刻反而释然,看着堂上坐着的傅少华,不自觉的便呆了:“这人怎会这样好看,真想再抱抱他。”
她记得她想起所有的一切刚刚有了恨意的时候,哥哥看着她言:“酒儿,不要恨,若哥哥是他,也会这么做的,没有什么比男儿忠国更让人神往。”
楼梦酒忽然就有些明白,她看着哥哥问的焦急:“既然哥哥知道,却为何还要任我如此,你既是知道他是假降,又为何不早做准备?”
哥哥摸着她的头发:“因为啊,哥哥守着这个国家太累了,酒儿也累了吧?酒儿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脸上的欢喜是瞒不过哥哥的,哥哥多希望你一直这样。”
楼梦酒终于不管不顾地抱着哥哥号啕。
傅少华不知为何救了她,她却记住了哥哥的话,不能恨,要好好活下去。因而傅少华将她扔给花满楼老鸨的时候,她只是小声用别扭的中州语说了句:“多谢将军。”
之后花满楼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难过,起先也只是弹琴跳舞,日子久了,便就有人看上她,她拗不过,只得顺从。
时间再长一些,便就有人传闻花满楼来了位西域姑娘,人长得美,舞跳得好,还写的一手好中州字,兴起时还会念几首诗。
一时之间,楼中熙攘,来来回回找的便都是她,她也不推辞,谁出的价钱高便跟谁。她不是不想反抗,只是某日瞧见反抗的姐妹被打晕了拖出去,她恍然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而她又怎能让哥哥失望,于是随遇而安,不吵不闹,便也混成了头牌。
再次见到傅少华的时候,楼梦酒已经学会躺在旁人腿上喝酒了,许多酒量好的男人都喝不过她。
那天她正喝得兴起,却猛地被鸨娘拽出来,说是来了贵客,点名让她作陪,她便晃着腰身入了屋,一股子的风尘味。
看见傅少华的时候楼梦酒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随后硬邦邦地开口:“小玉见过各位公子。”
傅少华旁侧的人笑得有些讽刺:“这是西域的姑娘还是楼兰的公主?本少尉与楼兰交战的时候可是和姑娘见过面的,好歹咱们将军也救了你一命,不谢谢吗?”
她正欲坐下,闻言朝着傅少华的方向跪下:“民女谢过将军救命。”
傅少华不说话,也不让她起身,旁侧的少尉欲说些什么,却被傅少华眼神制止,良久倒是离她最近的人拉起了她,朝着傅少华道:“战场之事本与女子无关,何苦为难她。”
傅少华看着拉起他的人笑了,良久道:“罢了,就卖你一个面子。”
那一场宴吃得有惊无险,随后他们三人便成了花满楼的常客,也成了楼梦酒的常客,直到太子将她要回府上。
四
我怔了怔:“太子要的你?要你做什么?”
楼梦酒看着我嗤嗤地笑:“姐姐觉得要一红尘女子还能做甚?”
我一怔,楼梦酒不管我,自顾自在那笑着,直到笑出了眼泪,我用袖角欲给她擦,她躲过我的手,用手抹了抹眼角。
太子对楼梦酒也算是用了心,安置了别院,派人伺候,偶尔歇在她那里。只不过每次太子府里宴请,总是要让她献舞,她本是避着傅少华不想去,最后没得法子也只能妥协。
那次宴饮完已是很晚,她卸了妆回到院子,却瞧见一脸醉容的傅少华倚在门框上等她。她有些发愣,随后俯身行礼,傅少华盯着她久不言语。
直到她欲起身回屋的时候,傅少华才有些恶狠狠地说了话:“为什么每日我饱受煎熬,你却活得如此快乐?你不是爱我的吗?你不是说过非我不嫁的吗?如今这样,又算什么?”
楼梦酒看着面前的傅少华,突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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