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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内心深处不管有多么纯洁,总不免窝藏着某些可憎的恶念。我知道,人们在社会上把我描绘得与我的原貌相去甚远,而且有时候歪曲得不成样子,以致尽管我丝毫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毛病,我若是亮出本来面目也还是只会有所得的。此外,写这本书就不得不把别人的真实面目也暴露出来,因此,该书也只能是在我以及其他许多人死后才能出版,这使我更加大胆地去进行忏悔,永远无须在任何人面前脸红了。于是,我便决心把我的闲暇用来好好地完成这项工作,并开始搜集可以引导或唤起我回忆的那些信件和材料,非常惋惜此前被我撕毁、烧掉、丢失的所有那些东西。

    这个绝对的隐遁计划是我平生所作的最入情入理的计划中的一个,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而且,我已经在付诸执行了,可是,上苍却偏偏为我准备了另一种命运,把我投进了一种新的旋涡之中。

    蒙莫朗西原是以此作姓氏的名门望族的一片美丽的家产,后遭没收,就不再属于这家人家了。随后又被亨利公爵的胞妹带到孔代家族手中,名字蒙莫朗西便被改为昂吉安了。现在这片公爵封地已没有别的城堡了,只剩下一座旧塔楼,作收藏档案和接受僚属拜谒之用。但是,在蒙莫朗西(或昂吉安),可见一座私人宅第,是绰号“穷人”的克罗扎建造的,其富丽堂皇堪与最豪华的府第名实相符。这座美丽的建筑物的巍峨外观,它建在其上的那片平台,它那也许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景色,它那出自名家绘过的宽阔沙龙,它那经著名的勒诺特尔()①设计的花园,凡此种种,构成了一个巍峨之中透着淳朴之风的整体,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卢森堡公爵元帅当时占着这个宅第,每年都要来这个他祖辈为其主人的地方两次,一共待上五六个星期,虽说是作为普通住户来的,但其排场绝不减当年家族的风光。在我搬到蒙莫朗西之后,元帅第一次来时,元帅及元帅夫人便派了他们的一个仆人前来代表他们向我问好,并请我有兴趣的话随时到他们那儿去吃晚饭。后来,他们每次来这里,都想着向我作出同样的问候和邀请。这使我回想起贝赞瓦尔夫人打发我去配膳房吃饭的事来。时代变了,但我依然故我。我绝不愿意让人给打发到配膳室去用餐,也不指望与大人物们同席共饮。我倒是宁愿他们让我保持本色,既别捧我,也别糟践我。我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地答复了卢森堡先生和夫人的问候,但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我既身体不适,又生性胆怯、拙于言辞,一想到置身宫廷要人之中,便浑身发颤,所以都没敢进府拜谢,尽管我挺清楚他们是很希望我去的,但我也明白,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对我的青睐。

    然而,友好的表示接踵而至,甚至愈演愈烈。布弗莱伯爵夫人与元帅夫人关系极其密切,她来到蒙莫朗西之后,便派人来打听我的消息,并说是要来看看我。我有礼貌地回答了她,但并未松口。次年,一七五九年的复活节期间,既是孔蒂王府中人,也是卢森堡夫人圈中人的罗伦齐骑士,前来看过我好几次,我们这就认识了,于是,他便敦促我到府第去,但我还是没有去。最后,一天下午,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只见卢森堡元帅来了,身后还跟着几名仆从。这么一来,我就无法推脱了,只好去拜访他,并向他曾代表她向我恳切致意的元帅夫人表示敬意,否则将会被视作傲慢无礼和毫无教养的人。就这样,在凶多吉少的兆头之下,开始了我无法再一个劲儿地推脱的交往,但我在此之前,总有一种非常持之有据的预感,使我觉得避之唯恐不及。

    我极其害怕卢森堡夫人。我知道她和蔼可亲。十多年前,当她不是布莱尔公爵夫人的时候,当她还年轻貌美、艳丽可人的时候,我在剧场和迪潘夫人家中就见过她好几次。但人家都说她很坏,而这么高贵的一位夫人,有此恶名当然让我害怕了。但我一见到她,便为她倾倒了。我觉得她楚楚动人。她那风韵是经年不衰的,是最能引起我心灵震颤的。我原以为她的谈话必然是咄咄逼人、满含讥讽的,但恰恰相反,非常有趣。卢森堡夫人说起话来并不妙趣横生,并不字字珠玑,而且,严格来说,也不寓意深远,但甜美甘纯,虽语不惊人,却总让人听着愉快。她的恭维话尤因其质朴而更加醉人,就好像是脱口而出,未经琢磨,是她心声的自然流露,就因为她的心中洋溢着太多的感情。自第一次拜访时,我觉得就已经发现,尽管我神情木讷,笨词拙句,但她并不讨厌我。所有的宫廷贵妇,只要她们愿意,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能让您这么以为,但是,并非所有宫廷贵妇都能像卢森堡夫人那样,使您产生这种极其温馨的想法,以至于您根本就不再会对此有所怀疑。要不是她儿媳妇蒙莫朗西公爵夫人,那个又精又刁、我想还有点好撩拨人的小疯婆子想着拉拢我,在她婆母对我倍加称赞之时,别有用心地说些虚情假意的话语,使我疑心她们在嘲弄我的话,我从第一天起,对卢森堡夫人很快就会完全信任了。

    要不是元帅先生那极端的善良向我证明他俩的美意也是出自真心的话,我也许很难摆脱在这两位夫人面前的那种疑惧。以我那腼腆性格,仅凭他的几句话就立即相信他是想平等待我的,这就够令人惊讶的了,而他也只是根据我的几句话立刻判定我是愿意淡泊功名的,这也许更加叫人惊奇了。他们夫妇俩都深信我有理由满足自己的现状,不愿有所改变,所以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卢森堡夫人,都似乎一刻也不愿过问我的钱财和命运。尽管我对他俩对我的亲切关怀没有任何怀疑,但他们都从来没有提议为我谋个一官半职,也没有说是要尽力提拔我。只有一次,卢森堡夫人似乎想让我进法兰西科学院。我以宗教信仰为由推辞了。她说这不是个障碍,即使是,她也负责排除掉。我回答说,不管成为这么著名的机构的成员于我有多么荣耀,但我既然曾经回绝过特莱桑先生,也可以说是拒绝了波兰国王,不愿进南锡科学院,那我再要进任何一个科学院,都是不光明磊落的。卢森堡夫人没有坚持,所以此事也就没有再谈。与这么显赫的大人物结交,于我在一切方面都是有利的,因为卢森堡先生毕竟是,而且无愧是国王的知己,但我与他的交往却是那么淳朴,这与我刚刚抛开的那些所谓保护者朋友的那种经常不断的、既假惺惺又令人讨厌不已的关怀真是相去甚远,他们总在想方设法贬损我而不是帮助我。

    当元帅先生前来路易山看我的时候,我在我那唯一的房间里接待了他及其随从,显得十分尴尬,并不是因为我不得不让他在我的脏碟子破碗中间就座,而是因为我的地板已经烂了,在往下塌陷,害怕他的随从人多,把它完全给踩塌下去。我对自己的危险倒并不太在意,而是担心这位忠厚大人因其仁爱而遭到危险,所以便赶紧请他出屋,不顾天寒地冻,领他去了我那四面透风、没有壁炉的塔楼。他进了塔楼之后,我便告诉他为什么要把他领到这儿来。他把这事说给元帅夫人听了,因此,夫妇俩便敦促我在整修地板期间,同意在府里暂住,或者,如果我愿意的话,住到花园中间、人称“小城堡”的一座独立宅子里去。这座小宅子漂亮极了,值得谈上一谈。

    蒙莫朗西的园子(或称花园)不像舍弗莱特园子那样修建在平地上。它地势起伏,高低不平,小丘洼地夹杂其间,能工巧匠便据此而使树丛、饰物、溪流、景色变幻万千,可以说是通过匠心独运,把本身挺狭小的天地拓宽扩大了。园子高处为平台和城堡,底部形成一个隘口,面向山谷拓展开来,拐角处是一片池塘。隘口开阔处是一片柑橘园,而大池塘周围则被树丛和大树装点得非常美丽。在柑橘园和大池塘中间就是我所说的那座“小城堡”。这座建筑物及其周围的土地早先是属于大名鼎鼎的勒布伦的,这位大画师以他那装饰与建筑的绝妙美感建造并装饰了它。这座城堡此后虽经重建,但始终依照其第一位主人的蓝图。它虽小而简单,但很雅致。由于它位于谷底,置于盆地的柑橘园和大池塘中间,容易受潮,所以便从当中上下两层圆柱之间辟出一个列柱廊,使空气在整个小城堡内得以流通,因此,尽管地势低洼,仍能保持干燥。当人们从充作此宅远景的对面高处望过来时,它便完全像是被水围住了似的,人们还以为看见的是一座迷人的小岛,或者是以为看见了马约尔湖里的三个波罗美岛中人称Iso labella的最美丽的那座小岛。

    在这座幽静的宅子里,除了一层的一座舞厅、一间台球室和一间厨房外,一共有四套房间,他们便让我在这四套中随意挑选一套。我挑的是厨房上面的最小、最简单的那一套,连同厨房也归我了。这套房间干净得很,家具是白的和蓝的。就是在这幽深恬静的悠然环境之中,我置身于林木池水之间,听着各种鸟儿的欢唱,闻着柑橘花香,乐不知疲地写出了《爱弥儿》的

    第五章,书中那清新色彩大部分得益于我对写书时所处环境的强烈印象。

    每天清晨,日出时分,我是多么急切地跑到列柱廊上去呼吸那清香空气啊!我在列柱廊上同我的泰蕾兹单独在一起喝的牛奶咖啡有多么香醇啊!我的母猫和狗陪伴着我们。有了它俩做伴,此生足矣,永远也不会有片刻的烦恼。在那里,我恍如置身人间天堂,生活得犹如在天堂里一样的无邪,品尝着天堂里同样的幸福。

    七月里来这儿时,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对我关怀不尽,体贴入微,因此,住在他们家里,又备受照应,我无以回报,只有经常去看望他们。我几乎时刻不离其左右:我每天早上去向元帅夫人问安,在那儿吃午饭,下午同元帅一起散步,但我不在他们那儿吃晚饭,因为宾客如云,而且对我来说,饭吃得也太晚。直到这时为止,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如果我知道适可而止的话,也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但是,我在友情上从来不知道保持中庸,不知道左右逢源即可。我总是要么实心实意,要么形同路人。不久,我便变得实心实意了。我看见自己被一些身高位显的人所款待,所宠爱,便忘乎所以,以为与他们结下了只有与之平起平坐的人才有的一种友谊,行为举止上,与他们亲切随便至极,可他们对待我时,却始终未曾减少他们使我习惯了的那种礼貌。不过,我同元帅夫人在一起时总是不那么自在。尽管我对她的性格心理还不完全踏实,但我更怕的倒是她的聪明才智。正是由于这一点,她让我肃然起敬。我知道她在交谈时很难伺候,而且也知道她有权这样。我知道女人们,特别是贵妇人们,喜欢绝对地开心畅怀,知道宁可冒犯她们也别让她们觉得厌烦,因此,我根据她对刚刚离去的客人们说的话的反应,判断出她对我的笨嘴拙舌该有什么想法了。我想到了个权宜之计,以摆脱我在她面前说话时的那份尴尬:念书给她听。她曾听说过《朱丽》那本书,她知道正在付印,她表示很想尽快看到这本书,我便主动提出念给她听,她同意了。我每天上午十点光景去她屋里,卢森堡先生也来,我们便把门关好。我就坐在她床边念,我把书稿掐算好了,即使他们此行没有提前结束()①,也够他们在这儿期间读的。这个权宜之计大获成功,超出了我的预料。卢森堡夫人迷上了《朱丽》及其作者。她一开口总谈起我,关注的也只是我,整天都对我说一些中听的话,每天总要拥抱我十次。她要我吃饭时总坐在她身边,要是有几个大人物想占我的位子,她就对他们说那是我的座位,让他们坐到别的位子上去。可想而知,像我这样一个稍微一点爱意便为之倾倒的人,她的这番美意会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真的恋上她了,同她对我所表示的依恋不相上下。看见她这么入痴入迷,又感到自己缺少风趣,难以为继,所以我非常担心的是,她的这种痴迷会变成厌恶。不幸得很,这种担心简直是太有根据了。

    在她和我的气质上,一定是有着一种天然的对立,因为除了我在谈话中甚至在书信中随时冒出的蠢话而外,就是当我同她在一起相处甚得之时,也会有些事情让她觉得不快,而我却还没搞懂是什么原因。我将只举一个例子,其实,我可以举出好多例子来的。她知道我在替乌德托夫人誊抄一份《新爱洛伊丝》,按页计酬。她也想弄一份,也照页付酬。我答应了她。因此,我便将她归入我的主顾之列,并就此给她写了一封信,表示感激和客气。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下面是她给我的回信(信函集C,第四十三号),我看了简直像是从云端坠落下来。

    我很欣然,我很高兴。您的来信让我感到无尽的欢快,因此我急急忙忙地写信告诉您,并向您表示谢意。

    您在信中说:“尽管您肯定是我的一位很好的主顾,但我觉得羞于要您的钱:按理说,应是我来支付我所得到的为您干活的乐趣的。”对此,我不必对您多说了。我很遗憾您从未谈起过您的身体状况。没有什么比您的身体更让我关心的了。我真心实意地喜欢您,而且,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对您说,我把这一点写信告诉您,我觉得很伤心,因为我若是亲口对您说会很高兴的。卢森堡先生爱您,并衷心地问候您。

    星期二,于凡尔赛

    接到此信,我急着要回她一信,一面反复地琢磨我信上的话,以便悟出她在什么地方产生了误解,可是,我怀着可想而知的惴惴不安的心情,琢磨了好几天,始终也没弄明白。最后,我就此给她写了最后的一封信:

    上封信发出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了我的那段话。我照它的本来的、自然的意思作了思考,又照别人可能对它作出的各种各样的理解思来想去,可是,元帅夫人,我坦白地对您说,我现在已不知道是我应该向您致歉呢,抑或您该向我致歉。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八日,于蒙莫朗西

    这些信写的时候距今已十年了。从那时起,我便经常回想它们,可我至今仍在这一点上糊涂至极,始终弄不明白,她在那段话里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且莫说是冒犯,就说是使她不快的地方。

    关于卢森堡夫人想要的那份《新爱洛伊丝》手抄本,我应该在此说一下我想了什么办法,以使它比其他手抄本有明显的长处。我还写过一部《爱德华爵士奇遇记》,并且犹豫了很久,无法决定是否将它全部或部分地插进我觉得缺少它似的这部作品中来。但最后,我还是决定将它全部删掉了,因为它与全书格调不同,会损害全书那种动人的淳朴风格的。认识了卢森堡夫人之后,我又有了一个更强有力的理由了:在这部奇遇记中,有一位罗马的侯爵夫人,其性格十分可憎可鄙,有些地方虽说是不能往卢森堡夫人身上扯,但对于那些知晓其名的人来说,就可能会说是在影射她的了。因此,我非常庆幸自己所采取的删削决定,并且付诸实行了。但是,因为心血来潮,想要在给她的那份手抄本中加上一些别的抄本中所没有的东西,我竟然又想起了那篇不幸的奇遇记来,计划着搞个缩写加进去。真是鬼使神差,这只能说是那总在把我往绝路上拖拽的盲目宿命在作祟,否则无法解释我为何如此荒唐无稽!

    Quos vult perdere Juppiter dementat.()①

    我傻乎乎地殚精竭虑、颇费工夫地写好了这个缩写,把它像稀世珍宝似的寄给了她,还煞有介事地事先向她声明,原稿我已烧毁,这篇缩写是专给她一个人的,谁也看不到,除非她自己拿给别人看。这么做,非但未能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向她表明我的谨慎小心,守口如瓶,反而等于是在告诉她我自己就觉得有影射之嫌,可能会冒犯她。我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深信她会对我的做法颇为满意的。她并没像我企盼的那样,就此向我大加恭维,而且,令我极其惊讶的是,她竟从来也没跟我谈起过我给她寄去的那篇缩写。而我则一直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洋洋得意,只是在很久之后,我才根据其他一些迹象,推断出它所产生的后果。

    为了她的这份手抄本,我还有过一个比较合理的想法,但其后果虽然长远之后才出现,仍旧没少让我深受其害。命中注定让一个人遭殃,什么倒霉的事全都接踵而来!我想着要用《朱丽》上的版画图稿来装饰这个抄本,因为原图稿正好与这个抄本同样大小。于是,我便向库安德索要原图稿,因为它无论以什么名义都该属于我,更何况我还把销量很大的版画收入让给他了。库安德不像我那么蠢笨,他狡猾透顶。他见我一个劲儿地追讨图稿,终于知道我意欲何为。于是,他借口要在原图稿上增加点装饰,扣住不放,最后自己亲自送去。

    Ego versiculos feci,fnlit alterhonores.()①

    库安德因此而得以堂而皇之地踏入卢森堡府第。自从我住到“小城堡”之后,他常来看我,而且总是一大早就来,特别是当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在蒙莫朗西的时候。这样一来,我白天就得陪着他,根本去不了主人的大城堡了。主人当然要责备我,因此我便说出了没去的原因。于是,他们便催我把库安德先生带去,我照办了。这正是那个滑头所追求的目的。就这样,由于人家对我的一片好心,泰吕松先生的一个小职员——主人在没有别人同桌的情况之下,有时也赐他一座的——突然之间便被邀请去与一位法兰西元帅同席,与亲王、公爵夫人以及宫中所有显贵坐在一起。我将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天,元帅先生必须尽早回巴黎去,午饭后便对众宾客说:“我们到圣德尼那条道上去散步,送送库安德先生。”可怜的小伙子受宠若惊,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也激动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后面跟随着,像个孩子似的眼泪直流,真想亲吻这位仁慈的元帅的足印。这个手抄本的故事让我把许多以后的事情提前在这儿说出来了。还是就我记忆所及,按部就班地继续往下写吧。

    路易山的小屋一修葺完毕,我便让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简单朴素,然后便搬回来住下了,因为我不能放弃我离开退隐庐时所立下的规矩:始终要有一个属于我的居所。可我又舍不得离开“小城堡”的那套房间,因此,我留下了房间钥匙,并且,因为非常留恋在列柱廊上的美好的早餐,便常常去“小城堡”过夜,有时候,一住就是两三天,仿佛是去住乡间别墅一般。我当时也许是欧洲住得最好、最惬意的一个平民百姓。我的房东马达斯先生是世界上第一好人,让我全权处理路易山房屋的修葺,而且要我随意支配他的工匠,他自己根本就不掺和。因此,我便想法把二楼的唯一一个房间改成一个小套,辟成一间卧房、一间过厅和一间藏衣间。楼下是厨房和泰蕾兹的卧室。塔楼里装了一个很好的玻璃隔板和一个壁炉,充当我的书房。我在书房里时,以装饰平台当消遣。平台上已有两行菩提幼树遮阴,我又在那儿添了两行,做成一个绿荫书斋。我在平台上放了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并在平台周边种了一些丁香、山梅、忍冬,还搞了一个漂亮的花坛,与两行树木平行。这个平台比大城堡中的平台要高,景色起码与之一样美丽,而且,我还在上面养了无数的鸟儿。它成了我的客厅,以接待卢森堡先生和夫人、维尔罗瓦公爵先生、坦格利亲王、阿尔芒蒂埃尔侯爵先生、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布弗莱公爵夫人、瓦兰蒂诺瓦伯爵夫人、布弗莱伯爵夫人以及与他们地位相当的其他一些人物。他们不顾一段十分累人的坡道,从大城堡前来路易山拜访。他们之所以前来拜访,全仰仗的是卢森堡先生和夫人对我的厚爱。我深深感到了这一点,心中对他俩感激不尽。正是出于这种感激涕零,我有一次拥抱卢森堡先生时对他说:“啊!元帅先生,我在认识您之前,很恨大人物,而自您让我深切地感觉到他们是那么容易受到人们的崇敬之后,我就更恨他们了。”

    此外,我敢问所有在这一时期见过我的人,他们是否看到过这番荣耀有过一时一刻使我忘乎所以?这股香气是否冲昏了我的头脑?他们是否看到我在举止上前后不一了?在态度上不那么单纯了?同平民百姓不那么密切了?同左邻右舍不那么亲密无间了?在我能帮人时,是否有过讨厌人家给我增添的无数的、往往是不应有的麻烦而不那么痛痛快快地帮助别人了?诚然,我的心因对主人的真诚依恋而被吸引到蒙莫朗西府第去,但它依然在把我领回到了我的左邻右舍中间,前去尝尝对我而言,除此而无幸福可言的那种平等和淳朴生活的甘美。泰蕾兹同名叫皮约的邻居、泥瓦匠的女儿交上了朋友,我也同她父亲成了好友。为了取悦元帅夫人,我上午前去府第,不无拘束地吃完午饭之后,便心急火燎地跑回来,跟老好人皮约及其家人一起吃晚饭,有时在他家,有时在我家。

    除了这两个住处而外,我不久又在巴黎卢森堡府中有了第三个居所。两位主人一再坚请我抽空去那儿看看他们,所以我也就答应了,尽管我对巴黎已深恶痛绝。自从我搬到退隐庐以后,我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两次而外,再没去过巴黎。不过,我也只是在约好的日子里去的,纯粹是去吃晚饭,第二天一大早便回来了。我进出巴黎走的都是面对大马路的那座花园,所以,我可以绝对精确无误地说,我没把脚踏上巴黎的街道。

    在这过眼云烟似的飞黄腾达之中,预示着其结束的一场灾祸早就在酝酿了。我回到路易山不久,同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便又结识了一个人。此人在我的一生中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大家读到下面就将可以判断得出是福还是祸。那就是我的芳邻韦尔德兰侯爵夫人,她丈夫刚在蒙莫朗西附近的索瓦西买下了一座别墅。她原叫达尔斯小姐,是达尔斯伯爵的女儿。伯爵是个有地位的人,但一贫如洗,因此便把女儿嫁给了韦尔德兰先生。后者又老又丑又聋,而且脾气粗暴、凶狠,醋劲很大,面带刀疤,还是个独眼,但是,如能顺着他的毛,他还是个好人,而且,还有一万五到两万利弗尔的年金。她就是冲着这份年金嫁给他的。这个宝货就知道咒骂、吼叫、训人,大发雷霆,弄得自己的妻子整天哭哭啼啼,最后还是满足妻子的要求,但这样仍旧让妻子发火,因为她非要让他承认是他自个儿愿意满足她的要求的,而并非是她逼迫他干的。我提到过的马尔让西先生是这位妻子的朋友,后来又成了她丈夫的朋友。几年前,他把靠近奥博纳和昂蒂里的马尔让西堡租给了他们,我同乌德托夫人卿卿我我的时候,他们正住在那儿。乌德托夫人和韦尔德兰夫人是通过她俩共同的朋友奥伯台尔夫人结识的,由于马尔让西花园正好横在去乌德托夫人所喜爱散步的奥林匹斯山的路上,韦尔德兰夫人便给了她一把园门钥匙,让她好穿过去。有了这把钥匙,我也常同她一起穿过那座花园。但是,我不喜欢没约会就碰到人,所以,当韦尔德兰夫人偶然待在我们要去的路上时,我便让她俩单独聊聊,不插一句话,只顾自个儿往前走。这种缺乏风度的态度大概不会让她对我产生好的印象。然而,当她在索瓦西的时候,还是找上我的门来。她来路易山找过我好几次,但都没见到我,而且,见我不去回访她,便想出逼我前去的法子,给我送了几盆花来装饰平台。这样我就不得不去登门致谢了。一来二往,我们便熟识了。

    与她的结识,同我被迫结识的所有人一样,一开始便风波四起,甚至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消停过。韦尔德兰夫人与我的气质过于格格不入。她的俏皮话和讽刺语张口就来,必须时刻提防着,否则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被人嘲弄了,我觉得这太累人了。我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足以说明这一点。她兄弟刚奉命指挥一艘三桅战舰去追打英国人。我便谈起如何装备这艘战舰而又不致影响它的轻快的方法。“是呀,”她以极其平淡的口气说,“只要装上够打仗用的大炮就行了。”我很少听见她在背后说她朋友的好话而不带点讥讽的。她即使不朝坏处想,也要往滑稽可笑处看,连她的朋友马尔让西也不能幸免。我觉得她还有一些让人受不了的地方,譬如,她老是给你捎个口信,送点小礼物,写个便笺什么的,我就得白费力气地去答复,总是弄得你左右为难,不知是收下的好,还是拒绝的好。可是,由于经常见到她,我终于对她产生了感情。她有她的苦恼,与我同病相怜。我俩相互倾诉,使彼此间的单独相处变得有趣了。没有什么比一起伤心落泪的温馨更能让两情相依的了。我俩都在找机会互相安慰,而这种需求常常使我原谅了她的许多事情。我曾经在坦诚待她时表现得极其粗暴,因此,在有时不太尊重她的性格之后,现在则必须真的对她大加重视,才能相信她会真心原谅我。下面是我有时给她写的信中的一个样品,必须指出,她对这种信所写的回信中,从未显出过有一丝一毫的不快。

    您对我说,夫人,您没把话说清楚,您那是为了告诉我,我说的话词不达意。您跟我说起您所谓的愚蠢,无非是让我感觉出自己的愚蠢来。您夸自己是个太实在的女人,仿佛您害怕别人抓住这话去这么认为您似的,而您之所以向我表示歉意,为的是告诉我,我应向您道歉。是呀,夫人,这我很清楚,是我愚蠢,我是太实在的人,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比这还要更糟。是我用词不当,不能让像您这样的一位注意言辞又善于辞令的法国贵妇人满意。不过,请您注意,我是按照语言的通常意思来遣词造句的,根本就不懂也不想考虑巴黎道德高尚的社交场合中所赋予语言的那种高雅含义。诚然,有时候我的用语模棱两可,但我总尽力用我的行为举止来确定其含义……

    十一月十五日,于蒙莫朗西

    此信的余下部分差不多也是这种口气。请参看她的回信(信函集D,第四十一号),看一看一个女人的心有多么不可思议地委婉,竟至对这样的一封信,不仅在回信时,甚至在见到我时,也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反感。库安德善于投机钻营,竟至肆无忌惮,厚颜无耻,我所有的朋友家他都往里面钻。不久,他便以我的名义挤进韦尔德兰夫人家中,而且,背着我,很快便比我同她更加热络了。这个库安德简直是个怪人。他打着我的旗号钻到我所有的熟人家里,大模大样地待下,又吃又喝。他热情满怀地替我说话,谈起我来时总是眼泪汪汪的,可是,来看我的时候,他却对他的所有这些交往以及他明知我会感兴趣的事,总是讳莫如深。他非但不把他听到的、谈到的或者是看到的有关我的事告诉我,反而听我说,还要刨问我。他对巴黎的事,除了我告诉他的,就一无所知。总之,尽管大家都跟我谈起他,可他却从来不跟我谈起任何人。他只对我这个朋友守口如瓶,神秘莫测。不过,暂且按下不表库安德和韦尔德兰夫人。我们以后还要谈到他们的。

    我回到路易山不几时,画家拉图尔便来看我,把为我画的那幅色粉肖像画也带来了。此画几年前他曾放在沙龙里展览过。他曾想把此画送我,我没有接受。但埃皮奈夫人曾把她的肖像画给过我,并想要我的那幅肖像画,便怂恿我再去向他讨来。拉图尔又花时间把此画润色了一番。在此期间,我同埃皮奈夫人绝交了,并把她的画还给了她。既然无须再把我的画送她,我便把它挂在“小城堡”我的卧室里了。卢森堡先生来后看见了,觉得此画甚好。我提出送与他,他接受了,我便派人给他送了去。他和元帅夫人都清楚,如果能得到他俩的肖像,我会很开心的。于是,他们便让高手绘制了两幅袖珍肖像,嵌于整块水晶石制作的一只镶金糖果盒上,郑重其事地把它当作礼物赠送给我,使我欣喜异常。卢森堡夫人从不愿意答应让自己的肖像嵌于盒子上面。她曾多次责怪我爱卢森堡先生胜过爱她,我也从未就此争辩过,因为这是事实。她用这种镶嵌她肖像的方式,极其委婉地,却是明白无误地向我表明,她没有忘记我的这种偏爱。

    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我干了一件蠢事,无助于我保持她对我的恩宠。尽管我根本就不认识西鲁埃特()①先生,也并不喜欢他,但我对他的行政措施很感佩。当他开始对金融家下手的时候,我便看出他开始动作的时机不好,但并未因此而不衷心祝愿他旗开得胜。当我听说他被调职的时候,我那股傻劲儿又上来了,给他写了下面的这封信,我可以肯定,我并不想为此信正名。

    先生,请接受一个离群索居者的敬意。此索居者您并不认识,但他因您的才能而对您深为敬重,因您的施政纲领而对您十分景仰,他因仰慕您而认为您在其位不会长久。您因只能舍这误国的京都才能救国,而置唯利是图者的叫嚷于不顾。看见您狠狠惩治那帮浑蛋,我曾一直羡慕您的有职有权;看见您虽然离职,但矢志不移,我深感钦佩。您应该对自己感到满意,先生,因为您的官职给您留下了一个美名,将没有人能与您相提并论。骗子们的诅咒正是正直之人的光荣。

    一七五九年十二月二日,于蒙莫朗西

    卢森堡夫人知道我写过这封信,复活节期间,她来时跟我谈起了它。我把信给她看了,她说想要一份抄件,我便送了一份给她。但是,我在给她时,并不知道她也是那帮关心分包税并使西鲁埃特离职的唯利是图者中的一分子。从我所干的所有的蠢事来看,就好像我是有意要激起一位可亲可爱又有权有势的女人的仇恨似的,其实,说实在的,我对这个女人日益依恋,远非想要失去她对我的恩宠,尽管我由于愚蠢透顶,尽做些必遭倒霉的事情。我想用不着多说,我在上卷中谈到的特隆桑先生的鸦片制剂的事与她有关,另一个女人则是米尔普瓦夫人。她俩谁都没有对我再提起此事,也没有丝毫还记得此事的样子。但是,要说卢森堡夫人真的会忘掉这事,即使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觉得那也是太难以相信了。而我则对于自己干的蠢事的后果稀里糊涂,自以为没有故意作出任何冒犯她的事来,却不知女人是永远不会宽恕这等蠢事的,即使她心里非常明白你绝不是故意这么干的。

    然而,尽管她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尽管我还没有发现她的热情有所减退,她的态度有所改变,但是,一种确有根据的预感在继续,在增强,使我每每感到不寒而栗,担心她的热情很快将变成对我的厌烦。我能指望这么高贵的一位夫人持之以恒地善待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吗?我甚至都不知道掩饰闷在心里的那种令我惴惴不安、令我更加忧心忡忡的预感。下面的这封信包含着一个很特别的预言,大家从中将可看出我的忧愁来。这封信在草稿上没有注明日期,最迟是一七六○年十月写的。

    你们的善意是多么残忍啊!为什么要扰乱一个本已弃绝生活乐趣、免得再生烦恼的索居者的平静呢?我一辈子都在寻求牢固的友情,但未免枉然。在我以前可以取得的地位中,我都没有结下这种友情,难道我还该在你们这么地位高贵的人中去寻求吗?权与利都动不了我的心了。我既不虚荣,也不胆怯。我能抗御一切,除了柔情。为什么你们俩都在向我必须克服的弱点进攻呢?我们地位悬殊,光凭柔情的表露就会将我的心贴近你们吗?对于一颗一往情深、只能感受友情的心灵来说,单是感激就足够了吗?友情,元帅夫人!啊!这正是我的不幸!对于您,对于元帅先生,使用这个字眼儿只是觉得美而已,可我却荒唐地拿你们当了真。你们是在玩玩耍耍,而我却执着情深,但玩耍完了,又给我带来了一些新的惆怅。我多么痛恨你们的所有那些头衔啊!我又多么为你们有那些头衔而惋惜啊!你们为什么不住在克拉兰斯()①!那我就可以去那儿寻觅我人生的幸福了。可蒙莫朗西城堡呀,卢森堡府第呀,难道人们应该在这些地方看到让-雅克吗?一个平等之友难道应该把一颗心的爱送到这些地方去吗?这颗温情的心,它以爱来报答人们对它的尊敬,以为完全地报答了它所受到的爱了。您是善良而多情的,这我知道,也已看到。我很遗憾没能更早一点相信这一点,但是,由于您所处的地位,由于您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能给人以持久的印象的,而且,那么多的新事物在互相抵消,以至没有一个能留存下来。夫人,您在使我无法再效仿您之后,将会忘掉我的。我的不幸多数是您所造成的,所以您是不能得到谅解的。

    我在信中把卢森堡先生也扯上了,免得她觉得我的这番恭维难以承受,因为,我对卢森堡先生毕竟深信不疑,对他的友谊的持久性未曾有过丝毫的担心。元帅夫人使我感到的害怕,从未有一时一刻使我连带着对他也担心害怕起来。我知道他生性软弱,但为人可靠,所以,对他的品行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我并不担心他会冷漠无情,诚如我并不指望他会有一种豪迈之情。我俩相处时的朴实和热络表明我们彼此有多么信赖。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只要我活着,我就将永远崇敬、爱戴这位高尚的大人物,而且,无论别人如何想方设法地离间我们,我也始终坚信,他至死都将是我的朋友,仿佛我听见他的临终遗言一般。

    一七六○年,他们第二次来蒙莫朗西休憩时,《朱丽》已经读完,我便借助于对《爱弥儿》的朗读,好在卢森堡夫人身边待下去。但这一次未能奏效,或许是题材不合她的口味,或许是老这么读,终于使她觉得厌烦了。然而,因为她责怪我让书商们坑了,想叫我让她负责找人刊印此书,以便让我从中获取最好的效益。我同意了,但我特别提出,不得在法国付梓。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争执了很久,因为我认为不可能得到默许,甚至去请求默许都是不谨慎的,而我又不愿未经默许便让它在法兰西王国刊印,可她硬说即使在政府现已采取的制度之下,通过审查也并不犯难的。她想出办法来,让马尔泽布尔先生也同意了她的意见。马尔泽布尔先生就此事亲笔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向我表明《萨瓦副本堂神甫的信仰》正是一部到处能受世人赞赏的作品,而且,就当时情况而言,连宫廷也会赞许的。我看到这位一向胆小怕事的官员,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地随和通融,感到非常惊奇。由于一部书只需经他首肯,印制即为合法,所以我也就不再对印制此书表示异议了。然而,出于一种特别的考虑,我仍旧要求让该书在荷兰付印,并且交由书商内奥姆印制。我不光是指明了书商,还把印书的事预先通知了他。但我还是同意这一版由一位法国书商经销,书印好后,想在巴黎或别的什么地方发行都可以,因为这种销售与我无关。卢森堡夫人和我正是这么商定妥了的,而且,我随后便把我的手稿交给了她。

    她这次前来还带上了她的孙女布弗莱小姐,即今日之洛赞公爵夫人。她的芳名叫阿梅莉,是个迷人的姑娘。她确实有着一个处女的容貌、温柔与娇羞。没有什么比她那面庞更加可爱、更加有趣的了,没有什么比她使人产生的印象更加温馨、更加纯洁的了。再说,她还是个孩子,还不足十一岁。元帅夫人觉得她太胆怯,便变着法子来激发她。元帅夫人曾多次允许我亲她,我便以惯常的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亲了她。换了别人会说出种种甜言蜜语来,可我却一言不发地待着,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究竟是那可怜的姑娘还是我自己更害臊。有一天,我在小城堡的楼梯上碰见她,她刚去看过泰蕾兹,她的女管家还在同泰蕾兹说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便提出亲她一下。她心清无邪,没有拒绝,因为当天早上她还尊奉祖母之命,并当着祖母的面,接受过我的一个吻。第二天,在元帅夫人床边读《爱弥儿》时,我正巧读到我不无道理地责备自己头一天所干的事情的类似的一段。她觉得我的想法很正确,还就此说了一些很合乎情理的话,羞得我满面通红。我真是百般诅咒我那不可思议的愚蠢,它使我往往表现出一副下流、罪孽的样子,其实我只不过是愚笨和窘迫而已!这种愚蠢,在一个大家都知道并非不聪明的人身上,人家甚至会以为是一种虚假的辩解。我可以发誓,在这个受人大加鞭笞的一吻以及其他的吻中,阿梅莉小姐的心灵和感官不会比我更加纯洁。我甚至可以发誓说,如果当时我能避免遇上她的话,我是会避开她的,这倒并不是我很不乐意见到她,而是因为不能临时想出好听的话语来对她说而颇觉尴尬。一个连国王们的权力都没有吓倒的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孩子吓住呢?究竟如何是好呢?脑子里没有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怎么做才对呢?如果我不得不与所遇到的人说话,准保要说出蠢话来的,可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准被认为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一只野性十足的猛兽、一头大熊。要是我真的是个十足的蠢蛋,可能于我更加有利一些。可是,我在社交场上缺乏的才能,反而成了毁掉我所具有的才能的工具了。

    就在此次休憩结束之时,卢森堡夫人做了一件好事,其中也有我的份儿。狄德罗因为很不谨慎,冒犯了卢森堡先生的女儿罗拜克亲王夫人。后者所保护的人帕利索便通过喜剧《哲学家们》来为她出气。在这部喜剧中,我被嘲讽,而狄德罗则被挖苦得极其厉害。作者在剧中对我稍许手下留情了,我想,不是因为他欠我的情,而是害怕得罪他的保护人的父亲,因为他知道她父亲喜欢我。我当时尚不认识的书商迪舍纳,在该剧本印成之后,给我寄了一本。我怀疑他是受帕利索的指使。帕利索也许以为我看到我已与之绝交的一个人被抨击得体无完肤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大错特错了。我认为狄德罗是多嘴多舌而又软弱,而不是生性恶劣,所以,我虽与他绝交,但仍旧在心中保存着对他的爱戴,甚至敬重,并且保持着对我们旧情的尊重,因为我知道这段旧情无论是他还是我,长期之间一直是真心实意的。同格里姆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格里姆生性虚假,从未爱过我,他甚至都谈不上爱别人。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抱怨的,只是为了满足他那阴暗的嫉妒心,便满心喜欢地戴上假面具,变成我的一个最凶狠的诬蔑者。格里姆对我来说已不值一提了,但狄德罗将永远是我的旧友。看到这个可鄙的剧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竟至无法卒读,所以没有读完,我便将它寄还迪舍纳,并附上如下的一封信:

    先生,我溜了一眼您给我寄来的剧本,看见自己在其中受到赞扬,不胜惶恐。我不接受您的这份可憎可鄙的礼物。我深信,您在给我寄它时,根本不想侮辱我,但您不知道,或者是忘了,我曾有幸成为一个可敬之人的朋友,可此人竟在这个诽谤剧中被可耻地玷辱和诬蔑了。

    一七六○年五月二十一日,于蒙莫朗西

    迪舍纳把我的这封信拿出来让人看了。狄德罗知道后本该深为感动的,可他却十分恼火。他自尊心很强,不能原谅我这侠义之举,显得高他一筹。而且,我知道,他妻子到处大放厥词,辱骂我,但我倒并不介意,因为我很清楚,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泼妇。

    狄德罗也没歇着,他找到了莫尔莱神甫来替他报仇。莫尔莱仿效《小先知书》,写了一篇短文,题为《梦呓》,反对帕利索。但他在文中大失检点,冒犯了罗拜克夫人,被她的朋友们让人把他关进了巴士底狱。因为就她本人而言,她生性不爱记仇,而且当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深信她没有参与这事。

    达朗贝尔因跟莫尔莱神甫过从甚密,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请求卢森堡夫人出面搭救他,作为感谢,答应在《百科全书》中对她写上溢美之词,下面是我的回信:

    先生,我没有等您来信就向卢森堡元帅夫人表达了莫尔莱神甫的被捕使我感到的痛苦。她知道我对此事的关切,她也将知晓您对此事的关注,而且,只要她知道莫尔莱神甫是个优秀的人,她自己也就会对此事表示关心的。不过,尽管我有幸受到她和元帅先生的青睐,使我平生感到安慰,尽管他们久闻您朋友的大名,会对莫尔莱神甫予以帮助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件事上究竟会利用他们的地位以及他们人品的影响到什么程度。我甚至不相信那报复之事像您似乎认为的那样,与罗拜克亲王夫人有关。即使真的与她有关,您也不该指望复仇的快乐是只属于哲学家们所有的。哲学家们想当女人,女人们就会当哲学家。

    我将把您的信呈送卢森堡夫人,她一有什么说法,我将立即告诉您。在此期间,以我对她的深切了解,我可以事先向您保证,即使她乐意出面搭救莫尔莱神甫,她也根本就不会接受您所说的那种在《百科全书》中表示的感谢的,尽管她会引以为荣。因为她行善并非是为图赞美,而是为了让她的善良之心得到满足。

    我竭尽全力地激发卢森堡夫人的热情和善心,以解救那个可怜的被囚人,结果成功了。她专门去了一趟凡尔赛,去看圣佛罗兰丹伯爵先生,因此而缩短了她在蒙莫朗西小住的时日。与此同时,元帅先生也不得不离开蒙莫朗西去鲁昂,因为诺曼底议会有些不稳,国王派他去那儿当总督,以稳定局势。下面是卢森堡夫人走后第三天给我写来的信(信函集D,第二十三号):

    卢森堡先生已于昨晨六时走了。我还不知道我是否去。我在等他的消息,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要在那儿待多久。我见过圣佛罗兰丹先生了,他很愿意为莫尔莱神甫出力,但他发现此案之中有一些障碍,不过,他希望下周晋见国王时一下子就把它们给扫除掉。我也请求过,别把他流放了,因为正在议论此事,要把他发配到南锡去。先生,这些就是我已获得的结果,但我答应您,此案若不像您所希望的那样得到解决,我就绝不让圣佛罗兰丹先生安生。现在,请让我告诉您,这么早早地离开您,我有多么惆怅,不过,我很高兴您并未猜想到我的这种心情。我衷心地、终生地爱您。

    星期三,于凡尔赛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达朗贝尔如下的这封信(信函集D,第二十六号),令我真的高兴不已:

    多亏了您的奔忙,我亲爱的哲学家,神甫已经出了巴士底狱,他被捕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马上就要到乡下去,并同我一起向您表示无限的感激与敬意。Vale et me ama。()①

    八月一日

    几天之后,莫尔莱神甫也给我写了一封感谢信(信函集D,第二十九号),可我觉得此信中并未流露出什么激动之情,而且似乎有点在贬低我所给予他的帮助。此后不久,我发觉达朗贝尔和他在卢森堡夫人面前可说是——我不说取我而代之——继承了我的位置,夺去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然而,我根本没去猜想是莫尔莱神甫促成我的失宠的,我太敬重他了,不会去这么猜疑他的。至于达朗贝尔先生,我在此先不说什么,我以后还要谈到他的。

    在这同一时期,我又遇上另一件事,使我给伏尔泰写了最后一封信。他见信后大吵大嚷,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似的,可他又从未将此信拿给任何人看。我将在此把他所不愿做的事给补做上。

    特吕布莱神甫我有点认识,但很少谋面。他于一七六○年六月十三日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函集D,第十一号),告诉我他的朋友及信友福尔梅先生曾经在其报上登了我致伏尔泰先生论及里斯本灾难的信。特吕布莱神甫想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印出来的,并以他那精明而狡狯的鬼把戏,问我若把此信重印的话将意下如何,可他却不愿将自己的意思告诉我。由于我打心眼里痛恨这种奸诈之人,我像应该的那样向他表示了谢意,但口气很严厉。他虽感觉到了,可并未妨碍他巧言令色地又给我写了两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早就想要知道的所有一切为止。

    不管特吕布莱可能怎么说的,我反正很明白,福尔梅根本就没找到那封印出来的信,而那封信第一次印出来正是出自他的手。我知道他是个无耻的剽窃者,毫不客气地拿别人的作品为自己牟利,尽管他还没无耻到极点,把一本已出版的书的作者名字抹掉,换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去出售赚钱。可那信的原稿是怎么落到他的手里的呢?问题就在这里。这问题并不难解决,可我头脑简单,竟为之犯难。尽管伏尔泰在这封信中被推崇备至,可是,如果我不得到他的认可便将信让人印了出来,不管他自己的做法有多不正派,他还是大有理由抱怨的,因此,我决定就此给他写一封信。下面就是那第二封信,他没有回我这封信,而且为了更加随意地大发脾气,他还假装被这封信给气疯了。

    先生,我一直以为绝不会再与您通信的。但是,得知我于一七五六年给您的那封信在柏林印了出来之后,我对此的所作所为,我得告诉您,并将真诚朴实地完成这一义务。

    这封信因为是确确实实写给您的,所以就绝不是旨在付印的。我以保密为条件,把它抄给三个人看了。因为,出于友谊的缘故,我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们三人也因同样的原因,更不能践踏自己的诺言,滥用手中抄件。这三人就是迪潘夫人的儿媳舍农索夫人、乌德托伯爵夫人以及一位名叫格里姆先生的德国人。舍农索夫人一直希望这封信能印出来,并因此而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回答她说得看您的意思。她便征求您的意见,您拒绝了,因此此事就搁下不提了。

    可是,我与之并无任何关系的特吕布莱神甫先生刚刚写信给我,满怀真诚的关怀对我说,他收到一份福尔梅先生的报纸,见到了这封信,还附有一编者按,日期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说是他于几个星期之前,在柏林的书商处发现的,而且还说,由于是印在一页活页纸上的,一经散佚即难复得,所以他觉得应该登在他的报纸上。

    先生,我对此事所知晓的就是这些。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之前,在巴黎尚无人听说过这封信。还有一点也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落入福尔梅先生手中的那一份,无论是手抄件还是印刷件,只能是从您那儿——这好像不大可能——或者是从我刚刚提到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人手中漏出去的。最后,还有一点也是确实无误的,那就是两位夫人是干不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的。我在退隐之中,无法知道得更多。您有一些通信关系,如果此事值得的话,您通过这些关系很容易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以正视听。

    在他的同一封信中,特吕布莱神甫先生还向我表示,他把那份报纸给保存下来了,未经我的同意,绝不借给别人。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不过,那份报纸可能在巴黎并非是唯一的一份。先生,我希望那封信没在巴黎印行,而且,我将尽最大努力阻止其印行。但是,如果我阻止不了的话,如果我及时得知我能有优先印行权的话,那我将毫不犹豫地由我亲自让人去付印。我觉得这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您对那封信的复信,我没拿给任何人看。而且,您尽管放心好了,未经您的同意,它是不会被刊印出来的,而我也当然不会那么不知好歹去要求您予以同意的,因为我很清楚,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信,并不是写来让众人看的。不过,如果您想写这么一封信让众人看,并且是写给我的话,我向您保证,把它原封不动地附于我的信后,而且不作一点回驳。

    我一点也不喜欢您,先生。您对我这么个门生和您的热烈拥护者造成了种种使我最痛心扼腕的痛苦。您曾在日内瓦被收留,可您不思报答,却断送了日内瓦;我曾在我的同胞们面前为您竭力捧场,可您不思报答,反而离间我同我的同胞。是您让我在我的祖国待不下去的;是您使我将客死他乡,既失去垂死者的一切慰藉,又获得被扔进垃圾堆里去的荣耀,而您却将在我的祖国获取一个人所能期待的所有荣光。总之,我恨您,因为您希望这样,但是我是作为一个更配爱您的人在恨您的,如果您愿意我爱您的话。在我的心中所充满的对您的所有情感之中,唯有对您那卓杰才气无法拒绝的赞美以及对您著作的爱还残存着。如果我在您身上尊崇的只是您的才气的话,那错并不在我。我将永远不会丢掉对您才气所应有的尊敬以及此尊敬所要求的礼貌。

    一七六○年六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在所有这些使我的决心日益坚定的文学上的小烦恼中,我得到了文学给我带来的最大的荣耀,我对此最为感动:孔蒂亲王竟然两次大驾光临寒舍,一次是去“小城堡”,另一次是去路易山。他甚至两次都选在卢森堡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时候,以便明显表示他是专程来看我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位亲王最初对我的仁爱是亏了卢森堡夫人和布弗莱夫人的玉成,但我也并不怀疑,他自此之后不断地令我蓬荜生辉是出于他自己的情感,并且也由于我自己的努力。

    由于路易山的房间很小,而塔楼的景色甚佳,我便把亲王领到塔楼里去。亲王恩宠有加,竟让我荣幸地陪他下棋。我知道他总赢罗伦齐骑士,而后者的棋艺比我高超。然而,不管罗伦齐骑士及观战者们如何对我又递眼色,又做鬼脸,我只当没有看见,我们下的两盘棋全是我赢了。下完时,我以恭敬而庄重的口吻对他说:“大人,我太崇敬尊贵的殿下了,以至想着下棋时非要赢您不可。”这位伟大的亲王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不喜欢受人阿谀奉承,至少我认为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只有我在下棋时把他视作常人,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对我这一点真的感到欣然。

    即使他因此而对我不悦,我也不会责怪自己没有想法欺骗他,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对他对我的仁爱,我心中是充满感激之情的,但若说是需要自责的话,那就是有时候我在报答他时,举止欠佳,而他对我施恩添宠时却是风雅有致的。不几日后,他派人给我送来一篮子野味,我竟大模大样地收下了。又过了几天,他又让人给我送了一篮,他的一位随猎武将尊奉其命给我写了一信,告诉我说那是殿下狩猎的成果,是他亲手射杀的。我照样收下了,不过,我给布弗莱夫人写信说,再送我就不收了。这封信受到异口同声地责骂,而且也确实该骂。拒绝一位亲王亲手猎获的猎物,而且又是那么客气相赠的,这并不表明一个高傲之人想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时的细心,而是说明了一个不识好歹的没有教养的人的粗鄙。我在信函集中重读这封信时,每每感到汗颜,深悔不该写这封信。不过,我之所以写我的《忏悔录》,并不是要把自己的蠢事隐瞒下来,而这件事让我太恨我自己了,所以更不能掩饰过去。

    我差一点儿又干了一件蠢事,几乎成了他的情敌。当时,布弗莱夫人是他的情妇,可我却一无所知。她常同罗伦齐骑士一起来看我。她很美丽,人也还年轻。她爱装出一副古罗马人的架势,而我则总是思想浪漫,因此,我俩便比较相投。我几乎迷上她了,我想她看出来了。罗伦齐骑士也看出来了,至少他跟我谈起过这事,而且并没有让我泄气的样子。可是,这一回,我变乖了,而且,都五十岁的人了,也该学乖了。我在《致达朗贝尔的信》中,刚刚把那帮人老心不老的人教训了一通,而自己却不思吸取教训,岂不脸红?再说,得知我原先并不知晓的情况,再要与这么位大人物相争,那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昏了头了。最后一点就是,我也许还没完全摆脱对乌德托夫人的爱,觉得再没有什么能在我心中代替她的了,我这后半生已向爱情诀别了。就在我这么写的时候,我还刚刚被一位年轻女子看中,受到她极危险的挑逗,一双美目令人乱了方寸,但是,如果说她假装忘了我是个年届花甲的老人的话,我自己可记得很清楚。我这一步都没陷下去,也就不再害怕失足,对自己的余生也可以放心了。

    布弗莱夫人既然发现她使我动了心,也就能看出我战胜了自己。我既不那么傻,也不那么狂,以为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使她产生兴趣。但是,从她同泰蕾兹说的一些话来看,我认为我曾引起了她的好奇。如果确实如此,而且她又因这种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而不原谅我的话,那就必须承认,我确实生来就是自己弱点的受害者,因为那征服了我的爱情对我来说不啻是颗灾星,而被我战胜了的爱情则使我更加惨遭厄运。

    在这两章中充作我的指南的信函集,到这里就结束了。以后,我将只是根据自己记忆的踪迹往下写了。在这段残酷的时期,我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所留下的印象又是那么强烈,所以,尽管我被抛在自己种种灾难的汪洋之中,但我无法忘记我第一次惨遭不幸的详细情节,虽然其后果我已记忆模糊了。因此,在下面的一章中,我仍能挺自信地往下进行。如果再走得远一些,那就只好摸索着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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