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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存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地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东名胜天台山以北,古驿道过处,这座苍茫葱翠的斑竹山,正一点一点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华存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蒙蒙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存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地逼到了眼前。
“薛阿姊!”
燕子一把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拽住华存的袖子:“阿姊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存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噘起嘴,“人家千山万水地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鬼丫头!”薛华存接过少女的行李,推开身后陈旧的观门。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啦啦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存眉毛一挑,迅速地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阿姊真是有福气。”
薛华存淡淡地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存说得。然而薛华存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存回身,死死地插上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存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存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香茶,一边细细地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存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存并非普通的修行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存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存,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自从跨入华存的住处,小谢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阴阴的感觉粘在身后。趁华存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树木,一半都凋零了,还有一些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存闲居无事,才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小谢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刺了眼。
她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存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地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吗?”华存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地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存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存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橘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地搁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大理的梅子。”
陆希潘叱咤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存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存蒙着盖头,静静地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阿姊,一面也是好奇这琴棋书画、神仙眷侣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阁中第一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存。
华存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存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意挑了这几样,是阿姊最喜欢吃的。”
华存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存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吧。
“他们怎么说?”华存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阿姊年纪轻轻的,陆姊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嫡出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存轻轻地哼了一声。
“伯父说阿姊……”小谢看了华存一眼,“阿姊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存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和圆天阁有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阿姊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阿姊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阿姊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存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存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存冷笑道,“那个陈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了吗?”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地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存淡然地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二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存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存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地从窗棂间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地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地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存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得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还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瑄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地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地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借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存的庵堂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吧。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可面容俊美、气度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地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架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夜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地凝视着。
三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存端着食盒,飘飘地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存看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阿姊,”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吧。”
“嗯?”薛华存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吗?”
“明天就是我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存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颠颠地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拴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地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地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存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地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兄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娘子,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兄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阿姊,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娘子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江夏,我自会去见表兄,向他一一说明。”
“怎么,唐娘子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得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娘子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阿姊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地飘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瀑,淋漓飘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地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地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娘子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地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先生好。”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单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样。”
薛华存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墨先生说的是什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薛华存淡淡道:“我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要说我和江南第一大门派作对,以致欧阳阁主都不肯放过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墨寻无道:“你无须避讳。从前的事情,我们先撇过不提。江枫现在你这里,放人吧。”
薛华存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阳光在青绿的枝头摇曳。“圆天阁主果然厉害。”她冷冷道。
墨寻无闻言,心下大喜。
“可是归云谷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华存曳起道袍,反身入门,竟再不理墨寻无了。
墨寻无立在门槛上,朝薛华存的庵院里面观望,却不敢贸然入内。他知道薛华存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门口立着,似乎在侍弄院里的花草。墨寻无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红的美人蕉上,顿时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着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天色也渐渐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地翻卷着。慢慢地,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象,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得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出来,肆意地疯长,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安静得厉害,墨寻无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得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连绵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主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又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存的声音,远远地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大概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存。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存这一对神仙眷侣,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这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存阿姊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存,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存,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存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地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长叹一声。
江枫失踪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才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存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这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五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成两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存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存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地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她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凝视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娘子。”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短剑和手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地重复着,“看来薛阿姊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一种流行于云南一带的巫术。据道中人说,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得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存,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存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地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娘子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地说,“薛阿姊和江枫两情相悦,我绝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娘子,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吗?”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娘子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娘子您办事,就要尊重娘子,故而让娘子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娘子,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娘子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若没猜错,娘子昨晚已经看见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种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娘子,慌手慌脚。” 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睡着的人的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存让他服了迷药,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霞引’试一试了。”
“五湖烟霞引”是从乐谱中衍生的剑法,小谢想到此处,一来因为这是君山主人最厉害的武功,二来也是为了剑法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切云剑破解幻术的神力,借了这剑法使出,是否能够如洪水一般,荡涤这些野草荒藤,揭开归云谷的本来面目呢?
“墨先生你先闪一闪。”
唐小谢抽出切云剑,浩浩荡荡,掠向面前的丛林。剑光过处,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快躲!”小谢冲着墨寻无嚷嚷,同时飞身而起,忽然脚尖钩住了什么。她顺势一站,却正是在那株杜仲树的枝头。小谢心中一喜,低头一看,被切断的植物不断地流出红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创。切云,果然可以制服修罗障。可是,不一会儿,红色汁液流干了,藤葛却又纠结在一处,生长起来。
“还要更快!”墨寻无道。
小谢一咬牙,从枝头跳下,足不点地。手上剑招连连,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一式快过一式。砍断的草丛藤葛来不及生长,就被扫荡得四处飘飞。人未到处剑已到,面前亮处一片片清净。
植物越来越少,归云谷渐渐显了出来。唐小谢抹了抹眼睛,终于看见那一股红色的浓烟如金蟒般涌出,源源地化作这些魔障。剑光如星火闪耀,而这浓烟是越来越淡了。小谢一鼓作气。
五湖烟霞,慢慢涌入了幽谷深处的庵堂。
六
薛华存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存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存舒了一口气。
门外,银色的剑光滞了滞,似要被这疯长的植物淹没了。忽然招数一转,出现了最后一式。那是浩荡洞庭湖的气势,不可抵挡。
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啦啦作响。薛华存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地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得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存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啦啦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的虎头纹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存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累死我了!”唐小谢嘟囔着。
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存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存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存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存带走。墨寻无仔细地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地撒上一些药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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