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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张鲸一个巴掌。

    “放肆!”张鲸跺着脚骂道。

    刘玉本以为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当,特地前来报功,谁知却讨了揍。他捂着火辣辣的脸,怎么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正委屈着,只听得张鲸又道:

    “你即刻就去吕兴贵家,告诉他,咱正在想办法营救,有我张鲸在,不会让他吕兴贵受冤。”

    “老爷,你……”

    “刘玉,咱们做人,不能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吕兴贵的确是受咱之托买缅铃,如今遭人陷害,咱却一脚跳到高岸上,这还是人吗!再说,东厂抓他吕兴贵做甚,还不是想收拾咱?到时候咱这头祸没躲脱,那边朋友也得罪了,这岂不是放屁打嗝两头蚀!”

    经过这一番解释,刘玉总算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又抽身打转,急匆匆往吕兴贵家去了。从张宏的值房里出来,张鲸就有了大限临头的感觉,现在看着刘玉离去的背影,他忽又怅然若失,忖道:“难道他冯保真的就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咱张鲸跳不出他的巴掌心?”心中甚不服气,躺倒在太师椅上,正没个排遣处,忽又听得有人叩门。

    “谁?”张鲸眼睛都懒得睁。

    “张公公,咱是周佑。”

    一听说是周佑,张鲸一骨碌从椅子上弹起来,亲自上前开门。周佑也不进来,只在门口说了一句:“皇上差小的前来传话,要你立马儿过去。”说完掉头离去。

    乍听这个消息,张鲸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心情一振。他猜测,皇上在与李太后和冯保见过面后,还能够立即召见他,可见事情并不像张宏想象的那样坏。但是,有一点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不能利用这次召见游说皇上除掉冯保,自己即使躲过这一劫,总有一天还得成为他冯保的刀下之鬼。同时他又知道,尽管皇上对冯保早有戒心,但对这位跟随多年的大伴,皇上却又始终存有几分忌惮。此时若要让皇上痛下决心“清君侧”,第一要务就是要激起他的勇气。对皇上使用“激将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在此进退维谷之中,张鲸想到了张四维,他很想跑去内阁向那位胸藏甲胄的新任阁揆讨教,但时间紧迫已是来不及了。仓促之间,他突然瞥见台案上的一本书,那是前几日从桂珠坊书坊购得的一本《谜谱》。他随手捡起翻了翻,忽然心生一计,忙从中择出三条,喊来掌班郑守成,让他找出一张发黄的旧笺纸如数抄上,又觅了一个寻常信封,将旧笺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装了进去藏入袖中,这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门望乾清宫而去。刚出司礼监的第二道门,他又想起皇上要的那支“胎毛笔”,又踱回值房,从红木书柜里找出一只镶满宝石的笔盒儿,怀揣着再度出门。

    自李太后与冯保离开西暖阁后的这小半个时辰,朱翊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头烦躁得要命。他才说要吃点时鲜水果压压火,内侍忙不颠儿送上一大盘红润润亮晶晶的甘甜大玛瑙葡萄,他拈下一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又噗地吐了出来,恼着脸骂道:“你们这帮混蛋怎么办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齿是不是?迟早要把你们赶走。”内侍们知道这是皇上故意挑刺儿,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既不敢站远又不敢站近。站远了怕皇上瞧不见,遇事没人支应,站近了又怕抵在他眼睛头上挨骂,真是左右为难。这时,在阁外廊檐下站了八个身着圆领明黄曳衫,外套五蟒缠胸背甲的奉御——他们都是轿夫。上午巳时,皇上就传旨要到御花园赏菊,他们便抬了锦栏大轿前来待命,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皇上既不说去又不说不去,他们一字儿站在那里,半步都不敢挪动。许是站得太久生了倦怠,这会儿他们自找乐趣讲起笑话,也不知说了什么,竟一起扯声儿笑了起来。朱翊钧在阁里头听见,便问:“何人在外喧哗?”垂手站在门口的周佑趋前一步回答:“启禀万岁爷,是侍轿的长随。”“混蛋,谁让他们来的?宫里头越发没有规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释他们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来将长随们带去受刑。刚一回来,朱翊钧又让他火速去司礼监传唤张鲸。

    却说张鲸一进西暖阁,朱翊钧一个鲤鱼打挺从绣榻上起来,拧起双眉,连珠炮似的说道:

    “太后说你比孙海、客用还要坏,又责备朕不该差你做坏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么,连朕自己都不知晓。”

    张鲸双膝朝地上一跪,两手扣着砖缝儿,沉着回禀:“万岁爷没差奴才做任何坏事。”

    “那太后怎么会那样说?”

    “奴才斗胆说一句,太后是受了冯保的唆使。”

    “你有什么把柄落在冯保手里?”

    张鲸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钧火一样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来溜去,尽管心里发怵,他还是强自镇定答道:

    “万岁爷,还记得奴才说过的缅铃的事吗?”

    “缅铃?”朱翊钧记得张鲸数月前提起过,说是一种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见识见识,却一直未曾得见,便道,“你总说缅铃,朕却一直未曾见到实物儿。”

    “奴才就是为了给万岁爷孝敬实物儿,才惹出一点麻烦。”张鲸接着就禀告了吕兴贵前天夜里被东厂秘密捉去的事,又道,“冯公公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实想借刀杀人。”

    朱翊钧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这才叫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膻。”

    张鲸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伏在地上说:“奴才连累皇上怄气,奴才该死。”

    “就一句‘奴才该死’就能了事?”朱翊钧一跺脚,哂道,“太后下了懿旨,要将你逐出大内。”

    张鲸尽管已预计到这种结局,但乍一听到这句话,仍惊骇不已。他决定试探一下皇上的态度,于是突然间跪直了身子,望着皇上,泪流满面说道:

    “奴才一条贱命早就交给了皇上。皇上不要说让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锅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兴的。”

    瞧着张鲸可怜巴巴的样子,朱翊钧心里头便觉难受。几年来,他在乾清宫中“形单影只”,诸事展布如同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每每神情抑郁之时,只有眼前这个奴才还能稍许给他安慰,也惟独只有他能够谋决大事。如今,摆在朱翊钧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是谨遵母命,将这个张鲸发配南京,这样,他恐怕就还得当几年“儿皇帝”;另一个是一意孤行将张鲸留下,但冯保与张鲸两个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个。从感情上说,他愿意留下张鲸。但冯保背后有太后支持,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搬动这位树大根深的内相,如果意气用事,必定祸起肘腋之间。权衡再三,他长叹一声言道:

    “朕哪里舍得你走,只是母命难违。”

    张鲸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从怀中摸出那只宝石笔盒,双手举起,仰着泪脸说:“奴才听凭万岁爷发落。只是这一走,奴才再也见不着万岁爷。想到从今以后万岁爷受到委屈时,再没有一个人分忧解难,奴才心里头比刀子剜着还难受。这是万岁爷要的东西,奴才献上。”

    “是什么?”

    “胎毛笔。”

    朱翊钧“噢”了一声,接过盒儿打开,用手将黑得发亮的“笔毫”捏了捏,一想到它们的产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热起来。但此时他没有闲心欣赏,随手把笔盒放到一边,对张鲸说:

    “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张鲸谢恩爬起来,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儿上。朱翊钧摸着生了浅浅黑髭的下巴,沮丧地说:

    “这番祸事临头,倒霉的不单是你,恐怕张阁老的首辅也当不了几天。”

    “啊?”张鲸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紧张地问,“对张阁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钧答非所问地说:“太后本来已不过问国事,今儿个,她是被冯公公撺掇来的。”

    张鲸蓄了多时的一句话这时候脱口而出:“万岁爷,冯保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图在宫廷里搞一次政变。”

    “政变?”朱翊钧一惊非同小可。

    张鲸一扫满脸的惊惧,咬着腮帮骨恶狠狠地说:“万岁爷亲政三个月,一连处理几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尽数推翻,这不是政变又是什么?”

    朱翊钧点点头,叹道:“即便是政变,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么办法?”

    “有。”

    “唔?”

    “张居正死后第二天,奴才心忧朝局,曾偷偷跑到大兴县乡下的一座小庙里头,拜见了一位异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头子,什么也没说,只封了一张纸让奴才带在身上,并一再叮嘱半年之内,若遇大祸,当可拆封视之,化祸之法,尽在纸上。”

    “那张纸呢?”

    “奴才旦夕带在身上。”

    张鲸说着从袖子里抠出半个时辰前才在司礼监值房里封好的信笺递上。朱翊钧拆开一看,只见一张寻寻常常的笺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行字:

    打胎。

    打《四书》两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拢起来是三百二十三。

    打一字

    才名犹是杨卢骆,

    勃也何因要向前。

    打《书经》一句

    朱翊钧横看竖看,终是解不透其中奥秘,问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张鲸:

    “这不是叫人猜谜吗?”

    “大概是的。”张鲸装出的样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惊奇地说,“既是高人指点,总会弄点玄虚的。”

    “这头两个字‘打胎’,谜底在《四书》里头。”朱翊钧说着在靠北里墙一排大书架上抽下一函《四书》,抖着书咕哝道,“这厚的一本,上哪儿找这两句话去?”

    张鲸假装犯难,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着,忽地把脑壳一拍,兴奋言道:

    “万岁爷,奴才估摸出来了。”

    “哪两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钧琢磨这两句话,说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间。唔,这个谜出得好。”

    张鲸又看了看朱翊钧手上拿着的笺纸,说道:“第二道谜,依奴才看……”

    “这道谜不用你罗唣,朕早就知道了。”朱翊钧伸了一根指头从茶杯里蘸了水,在红木大案台上写了一个“非”字,说道,“你按数字儿从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

    “正是,万岁爷高明。”张鲸狡黠地笑了笑,又道,“不知那老头子弄出一个‘非’字来,是啥含意儿。”

    “要等三道谜底儿都猜出来方知玄意,”朱翊钧此时已是着了道儿,又指着笺纸说,“这第三道谜,杨、卢、骆显然指的是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加上一个王勃,凑成初唐四杰。这里点出了王勃的勃,却把王字儿隐去了,张鲸你查一查《书经》,带‘王’字儿的有些什么句子。”

    朱翊钧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屋子里静得怕人,张鲸只觉耳膜发涨,不知不觉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钧才抬起头来,阴森森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冯保?”

    “不用查,奴才在内书堂里背过《书经》,有一句现成的,叫‘王不敢后’。”

    “王不敢后?”朱翊钧惊愕地重复了一句。

    “三道谜底儿凑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后。万岁爷,连着一起看,消息就出来了。”

    “什么消息儿?”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冯公公欲借刀杀人,逼着皇上把奴才赶走。这样,皇上就会像过去一样,变成了聋子哑巴。”

    “虽然牵强倒也扯得上边儿,”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非’字当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这个‘非’字儿是个断语,就是说冯公公的所有主张都是非分之想,皇上千万不能受他摆布。一个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后’呢?”

    “这个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临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乱政!”

    “小人乱政,你指的是谁?”

    张鲸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冯保。”

    朱翊钧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屋子里静得怕人,张鲸只觉耳膜发涨,不知不觉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钧才抬起头来,阴森森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冯保?”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冯公公眼里没有皇上。”张鲸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嗫嚅道,“万岁爷,古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不敢后,”朱翊钧一边反剪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儿,一边喃喃念着,眉宇间竟渐渐生出了杀气。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已是寂静无人。朱翊钧突然举起一只手,那样子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来,担心地说,“朕也想先下手为强,免掉大伴的司礼监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

    “万岁爷怕什么?”

    “如果朕下旨之后,冯公公不服气,又跑进慈宁宫去找母后,朕该怎么办?”

    “万岁爷,这个您不必担心。”张鲸为了打消朱翊钧的顾虑,竟双手比划着言道,“您只要给大内禁军下一道旨,不准冯保进宫,他就是长了翅膀想从天上飞进来,守军兵士也会张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钧想一想也觉有理,于是把心一横,言道:

    “既如此说,事不宜迟,就定在今夜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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