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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的事,你有何高见?”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这样的事不只是山东,如果认真纠察,恐怕每个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谷想了一个根治之策。”

    “啊?”王国光眼睛一亮,“请首辅明示。”

    张居正伸出两个指头,斩钉截铁言道:“就两个字,清田!”

    “清田?”

    王国光与杨本庵两人都一同叫了起来。

    “对,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所有缙绅大户是重点清查对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缴所逃全部赋税。”

    “好哇,”王国光一下子振奋起来,旋即又担心地说,“首辅,如此一来,你可是与天下所有的缙绅大户为敌,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不谷早就说过,为朝廷、为天下苍生计,我张居正早就做好了毁家殉国的准备。虽陷阱满路,众箭攒体,又有何惧?惟其如此,方能办得成一两件事体。”

    作为挚友,王国光多次听到过张居正这种心志的表述,但杨本庵却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当朝宰辅为国事如此不计个人安危,眼眶里顿时噙了两泡热泪,他激动地说:

    “首辅,你既下定决心,下官在此主动请缨,清丈田地,就从咱山东开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定下规则章程,究竟如何实施,汝观兄你先找有关衙门会揖商量。”张居正说到这里,忽见游七慌慌张张跑进来,便转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那汉子就是方才在胡同口问路的骑士,此时他朝张居正双膝一跪,禀道:

    “首辅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托,从江陵赶来送信。”

    “送什么信?”

    “令尊大人张老太爷已经仙逝。”

    “什么,你说什么?”

    “张老太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张居正如遭五雷轰顶,嘴中不停地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第二天早上,内阁院内静静悄悄。辰时已过,仍不见张居正的大轿来临,这是张居正任首辅五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入值点卯。不过,内阁大小官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头天夜里,几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张居正父亲张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张居正遭此大丧,已是哀毁骨立,不来内阁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位次辅,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来到内阁,他们商议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把这一消息奏报皇上。于是二人具名写了一份揭帖,遣人匆匆投往大内。

    外廷所有奏章条陈均需经过司礼监方可到达小皇上手中,这次也不例外。冯保也是一大早就赶到了司礼监值房。昨天半夜里他就得到了张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赶早进入大内,把这一消息向李太后与小皇上禀报,转而一想又不妥,此类事情,照例应由内阁开具条陈禀奏。他若提前奏闻,心细的李太后就会怀疑他与张居正的关系。所以,当他心急火燎等到了两位辅臣写来的揭帖后,便急匆匆赶到了乾清宫。

    已年满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虽然已于春上举行了订婚大礼,在两宫皇太后的主持下,为他选聘了锦衣卫千户王伟的女儿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严密监控之中。乾清宫正寝之室,摆了两张床,一张是朱翊钧的,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她与儿子对面而寝,怕的是儿子学坏,不能当一个英明君主。

    这天早上李太后与朱翊钧二人刚用罢早膳,正在叙茶,冯保禀报一声跑了进来,跪下奏道:

    “启禀太后和皇上,阁臣吕调阳与张四维有紧急揭帖呈上。”

    “说的什么?念。”李太后令道。

    冯保展开揭帖读了下来:

    启禀皇上:臣等于昨夜得首辅张居正府中报信,得知张先生令尊张文明大人已与本月十三日病逝于湖广江陵城家中,张先生闻讯哀恸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内阁辅臣 吕调阳张四维 伏奏

    乍一听到这道讣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见大滴大滴的清泪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钧已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微微颤抖着喊了一声:

    “母后!”

    李太后眼中蓦地闪现出五年前在这乾清宫中隆庆皇帝驾崩的一幕。那三位顾命大臣,高仪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这一位张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头一阵惊悸,她习惯地想把坐在身边的朱翊钧揽在怀中,但一见到朱翊钧已长成英俊少年,再非当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这当儿,贴身女婢赶紧上来替她揩拭眼泪,但眼泪越揩越多。

    “太后,请节哀。”冯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钧不知如何安慰母亲才好,但经过五年的训练,他已习惯于在任何时候不忘皇上的尊严。因此,他尽量压下心中的慌乱,问冯保:

    “大伴,两位辅臣的揭帖中,言及张先生在家守制,这守制是什么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爷定下的规矩,”冯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职官员,遭逢父母大丧,必须除去官职,回家丁忧三年,然后再复职,这一制度就叫守制。”

    “这么说,张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这样!”

    朱翊钧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忙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吗?”

    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忧伤地说道:

    “钧儿,你想一想,眼下的万历王朝,如果没有张先生,那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张先生走。”

    看到朱翊钧执拗的样子,李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这一会儿半刻议得出结果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给张先生安抚。”

    “大伴,这安抚可有章程?”朱翊钧问冯保。

    “有,皇上应颁谕旨抚恤,遣太监到张先生府上宣读,而后再送些礼品去。”

    “如此甚好,你现在就替朕拟一道谕旨。”

    冯保领命,退下办事去了。

    一个时辰后,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受小皇上之命,赶到纱帽胡同传旨。此时的张大学士府已是一片缟素,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听说皇上旨意到,正在灵堂哭祭的张居正忙让一应家人回避。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张鲸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但他强忍住,从奏匣中拿出圣谕,对跪着的张居正念道:

    朕今览吕调阳、张四维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

    张鲸刚一念完,张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这么快颁旨对他宣慰,让他大为感动。张鲸本是冯保的心腹,见张居正哭得这样伤心,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劝道:

    “请张先生爱惜身体,你这样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会多么难过。”

    听了这话,张居正止住抽泣,从地上撑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张鲸恭恭敬敬把圣旨送到张居正手上,又低声说道:

    “张先生,冯公公让奴才禀告于您,他已给皇上出主意,让皇上接见吏部尚书张瀚。”

    “见他干什么?”张居正问。

    “大概是为先生守制的事儿吧,”张鲸一脸讨好的神气,“皇上要张瀚出面慰留先生。”

    张居正心中怦然一动,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但哀号痛哭之时,他仍不忘考虑这一突然变故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按规定他必须立即“守制”,如果这样,他就得离开北京三年。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他呕心沥血推行的万历新政,无疑就会半途而废。但不这样做,又找不到恰当理由。现在听说皇上决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看到一点亮光。但他不愿在张鲸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件事。他让张鲸稍等会儿,起身去了书房,从书桌抽屉里抽出专用笺纸,工工整整写了一段文字:

    闻忧谢降谕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

    兹者,伏蒙皇上亲洒宸翰,颁赐御札。该司礼监张鲸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祸延臣父,乃蒙圣慈哀怜犬马余生,慰谕优渥。臣哀毁昏迷,不能措辞,惟有痛哭泣血而已。臣不胜激切哀感之至。

    写完这道疏文,张居正看过无误,便又回到客堂交给张鲸带回大内。

    送走张鲸之后不久,在他名下帮办的内阁中书姚旷又乘轿而来。这姚旷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进来,先扑倒在张文明老太爷的灵位前呼天抢地痛哭一番,然后才抹着眼泪,在游七的带领下走进张居正的书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和这半日来的应酬,张居正已是乏极了,正想在书房的卧榻上打个盹儿,姚旷一来,他不得不又撑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吊客,他倒不用见了,但姚旷却是非见不可的,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内阁那边的情形。

    姚旷一进书房,喊了一声“首辅大人”即欲跪下,张居正吩咐免礼让他觅凳儿坐下,接着揉了揉酸涩的眼眶,问道:

    “你来干什么?”

    姚旷答:“是吕大人让卑职前来,今日从大内发出奏本四封,都要票拟。吕大人与张大人两位辅臣不敢做主,故让卑职送到大人府上。”

    姚旷说着就把那四封奏本拿出来放到书案上,看到这一堆黄绫卷封,张居正心中泛起一丝快意。五年来,内阁发出的每一道票拟都是由他起草。一个阁臣欲影响朝局,对各大衙门发号施令,其行使权力的方式就是拟票。皇上号令天下的圣旨,就在这拟票中产生。如今他守丧在家,吕调阳派人把奏本送来,可见两位辅臣尚无非分之想。张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却说:

    “本辅守制在家,让吕阁老与张阁老代行拟票就是,何必送来家中。”

    姚旷答道:“拟票乃当国大事,两位阁老哪敢做主。”

    张居正不置可否,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东会馆找找住在那里的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让他尽快写好辩疏,送呈皇上。”

    “是。”姚旷领命,却仍磨蹭着不走。

    “你还有何事?”张居正问。

    “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姚旷仿佛害怕隔墙有耳,压低声音说,“今儿下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到了内阁。”

    “他去干什么?”

    张居正嘴上这么问,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凡某人登首辅之职,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贺。但第一个前往恭贺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皆因内阁首辅无一例外都是大学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是朝中词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学士的恭祝,对于新任首辅来说不仅仅是不可或缺的礼仪,而且也是深孚众望士林归心的象征。姚旷久居内阁,自然也熟悉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锡爵去内阁的事情讲出来。首辅一追问,他又答道:

    “王锡爵一到内阁,就径直去了吕阁老的值房。”

    “啊?”

    张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按规矩,如果他回家守制,接任首辅一职的,必定是次辅吕调阳。王锡爵这么快去拜访他,是何用意?

    正在张居正猜疑不决时,游七忽又来报:“老爷,皇上又遣太监送礼物来了。”

    刚送来宣慰谕旨,接着又送礼物,张居正心头一热。他对姚旷说:“你先回内阁,凡事盯着些个。”然后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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