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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姜廷东睁开眼睛。
这是孔映离开的第365天,整整一年过去了。
他每天都以为自己会在这难熬的挂念中死去,可每当清晨来临,他还是会醒来。
手机日历提醒着他,上午九点,有一个全球心脏病药物会议要在新皇酒店会议厅举行。
姜廷东打好领带,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想起他和孔映住在一起的时候,孔映每天都要为他挑选搭配西装的领带。
为什么她已经离开了这么久,还存在于每个角落?
八点四十,姜廷东驱车来到新皇酒店。
他还记得这里,和孔映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可他当时太傻,不知道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如果他知道,他大概死,也不会放她离开。
姜廷东将钥匙交给泊车小弟,步上台阶。
然后,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温沉。
“姜会长。”温沉追了上来,礼貌地冲姜廷东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姜廷东冷冷侧了一下头,并未停下脚步。
温沉察觉到姜廷东的敌意,笑道:“现在还把我当情敌看待吗?”
见姜廷东不答话,温沉又问:“孔映还好吗?我昨天才回国,但发现她的号码已经打不通了,好像辞去了宝和医院的职务了。”
听到孔映的名字,姜廷东这才收起脚步,慢慢定住眸子:“她离开棕榈市了。”
姜廷东的回答让温沉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疑惑道:“你和孔映,不是在一起吗?”
“我找不到她了,整整一年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找不到?”温沉一下子急了起来,“是不是她身体里那个人格做了什么事?”
“什么人格?”
“她没告诉你吗?她有人格解离综合征,她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格,有时候那个人格会跑出来控制她的身体。她回去你身边之前对我说过,她想要尽快治好,这样才能安心留在你身边。”
姜廷东手中的会议资料,轻轻地飘落在了地上。
直到现在阮沁还很困惑,为什么姜廷东突然打电话给她问她要孔映家的钥匙?
现在姜廷东正站在孔映的书房里,试图找出孔映离开的原因。
这间公寓已经太久没人住过了,早就铺了一层薄薄的灰,阮沁一边打扫,一边问姜廷东:“你确定学姐是因为某个特殊原因才不得不离开的?”
孔映的书架里装满了书,大多是大块头的医学书籍,姜廷东找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价值,便把注意力转向了孔映的书桌。
书桌上东西不多,但其中一个文件夹引起了姜廷东的注意。
那个文件夹的标签写的是——Personal Medical Record(个人病史档案)。
姜廷东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孔映记录的车祸后有关自己的所有病历,包括在美国的就诊经历,以及在梁医生诊所的治疗进度。
正在姜廷东翻看的时候,一封信掉了出来。
阮沁凑过来看,见到这封信的署名是阿曼达,觉得有点熟悉,她随即想起来,阿曼达,不就是寄血书给孔映的那个人吗?
“当时寄血书给学姐的,也是个叫阿曼达的人。”
只是一张纸而已,看得姜廷东心里发凉。
这张纸,正是当初阿曼达在梁医生的诊所写给孔映的道别信,信上,也完整地记录了姜怡当时到底为什么没有得到救助。
姜廷东一闭上眼,就能想象到当时姜怡无助而惊恐的样子,他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让她那样孤独地死去。
可这一切,从来都不曾是孔映的错。
孔映只是为了承担这个身体所犯下的错误,承担阿曼达的贪婪的后果,才不得不选择离开的。
除了一年前那条没有声音的语音消息,她再未与他的世界有任何联络。
她到底会在哪里?
姜廷东开始到处联系认识孔映的人,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接到电话的白兰薰告诉她,孔映在大概一年多前,来过她的画廊,在那幅雪青色的睡莲前坐了很久很久。
“她只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当时以为她是说去旅行,就没多问。”
姜廷东想起很久以前白兰薰对他说过的话:“这株睡莲看到在水中的自己,产生了疑惑,它搞不清了,到底自己是睡莲呢,还是水中那个才是睡莲,而自己只是个倒影呢?”
姜廷东终于懂了。睡莲和倒影,指的就是孔映和阿曼达。
一切早有预兆,只是他未曾注意。
国内没有人知道孔映去了哪里,姜廷东没有办法,只得开始尝试联络孔映在美国的一些朋友,期待他们会知道一些内情。
阮沁和靳律也一起帮忙,最终电话打到孔映在美国疗养时的主治医生Sarah那里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电话打通的时候,正是棕榈市的傍晚,旧金山的早晨,阮沁拿着手机闯进了姜廷东的会长办公室,连秘书都没能拦住她。
“学……学姐她……”阮沁话都还没说全,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怎么了?”姜廷东看到她的表情,心里一沉。
“是学姐在美国的主治医生,她……”
姜廷东来不及想其他的,迅速起身,从阮沁手里拿过手机,用英文说道:“你好,我是孔映的未婚夫。”
“你好,我是Benson医生,你叫我Sarah就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实在抱歉,我真的不知道Cheyenne她已经订婚了,不然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是一定会告诉你的。”
“她出什么事了?”
“我很抱歉,她一年前在南苏丹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受伤去世了。”
在那之后的很久,阮沁都无法向靳律描述,那一瞬间姜廷东的表情。
如果一个人的身体还活着,灵魂却死了,大概会是那样的表情吧。
他站在那里,握着手机,好久好久,久到阮沁确定Sarah早已挂断了电话,姜廷东仍旧一动不动。
阮沁和秘书都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廷东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来。
孔映早就不在了。
她决定去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登记的档案里留的是美国的地址,紧急联系人填的也是Sarah的信息。她出事的时候,无国界组织第一时间就联系到了Sarah。
南苏丹战火纷飞,连诊所都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保存遗体并不容易,Sarah知道孔映的父母已经去世,在中国又没有别的亲人,只能答应无国界组织先行火化的提议。
就这样,孔映出事的一周后,Sarah飞往南苏丹,将孔映的骨灰带回了旧金山安葬。
孔映死去的那一天,正是姜廷东收到那条没有声音的语音信息的那一天。
原来她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想传达给他些什么。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从那之后,姜廷东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很少回家,通宵达旦地工作,原本就不苟言笑的人,变得像一台没有温度的机器。
人人都夸他敬业,替去世的父亲将公司打理得如此之好,却没人看得到他心中巨大的缺口。
倘若从前是思念,那如今,是永失所爱。
他宁可孔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幸福地生活着,永远不再与他联络,也不希望她就这样消失,留给他满身的遗憾与伤痛。
转眼三个月过去,无国界组织终于回复了姜廷东的请求,同意他前往南苏丹去看一看孔映生前工作的地方。
就这样,姜廷东即刻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踏上了去往南苏丹的路。
中国与南苏丹之间没有直飞航班,姜廷东先飞到埃塞尔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而后又转机来到了南苏丹首都朱巴。
孔映当时的驻扎区域距朱巴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姜廷东乘车加独木舟渡河再加徒步数个小时,才终于抵达流动诊所所在地。
迎着猎猎的风,姜廷东望着这一片荒地上建立起来的简陋的流动诊所,想到当时孔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心中抽痛。
流动诊所的负责人,英国籍医生Pratt接待了姜廷东,在听说他的来意之后,Pratt医生的神色有些惊讶:“我不太明白,你不是阮护士的未婚夫,而是孔医生的未婚夫?”
“阮护士?”
“一年前那场轰炸,给我们的流动诊所带来了重创。越南籍的阮护士在那次事故中不幸遇难了,而孔医生她只是受伤,并没有生命危险啊。”Pratt医生说罢,喃喃自语,“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几天前无国界组织的非洲总部给Pratt医生打过电话,只说是遇难的医护人员的家属要来,所以他今天见到姜廷东,还以为他是阮护士的家属。
“稍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Pratt医生终于回来了,姜廷东焦急地站了起来,期盼着他能带来一丝奇迹。
“是总部的文件搞错了,把孔医生和阮护士弄混了,至于你所说的孔医生的骨灰,应该是阮护士的。”Pratt医生抓了抓头发,“真不敢相信他们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姜先生,真对不起。”
那一瞬间,姜廷东觉得自己的心脏活了过来。
就像冬天的鱼,遇到温暖的河流,陡然醒了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孔映还在这里工作?我能见见她吗?”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那时候局势很混乱,她受了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做手术,所以就自行退出医疗队了。至于去了哪里,我只记得她说过想去泰国休息一段时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诊所里突然走进来一个黑人小男孩,是和妈妈一起来接种疫苗的。
Pratt医生看到他,马上对姜廷东说:“看到那个小男孩了吗?他就是反对派轰炸我们诊所的时候,孔医生拼死也要救的小家伙。那时候孔医生为了完成他的手术,说什么也不肯撤离,就耽搁了几分钟,这才受了伤。”
姜廷东远远望着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忽而想起在宝和医院的时候,孔映就是这样,从不曾放弃过任何一个病人。
Pratt医生继续说道:“你的未婚妻不仅是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更是个心怀大爱的人,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她守护了希波克拉底誓词,是一个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你能找到她,代我向她问好。”
“我一定会的,谢谢你。”姜廷东握住了Pratt医生伸过来的手。
“祝你好运。”
一个星期后,姜廷东来到泰国罗勇府的一个小渔村。
从前孔映和他提过萨婆婆的事,他从保姆林妈那里问到了萨婆婆居住的大致地址,直接把公司的事务临时推给社长,飞来了泰国。
但毕竟只是大致地址,这一带有许多村庄,到底能不能找到,他心里也没底。
附近的村民都很热情,虽然语言不通,但都很乐于帮忙。
就这么辗转找了三四天,终于在这个极其偏僻的小渔村里,有人认出了姜廷东拿着的照片里的人。
村民特意给他画了张草图,用箭头告诉他怎么走,应该找哪栋房子。
姜廷东按着这张图走,明明看着是死胡同了,可是走到尽头,突然出现左拐的一条小路。
姜廷东从小路慢慢穿出来,一栋临海的别致清雅的二层民宿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孔映穿着一片式的墨绿色长裙,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眯着眼睛轻轻摇着。
她一点都没变,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
他找了她那么久,久到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相见,可她却在一瞬间闯进他毫无防备的视线。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沙滩上,没有声响,只留下一串串脚印。
“小映。”一个老妇人从屋内走出来,捧着一碗刚切好的菠萝,招呼孔映,“来吃水果了。”
“您又去买水果啦?”孔映笑眯眯的,伸手去摸叉子,却扑了个空。
“你看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心急,我拿给你。”萨婆婆弯下腰,将叉子柄塞进孔映手中,又将她的手握上,“好了,吃吧。”
姜廷东只见孔映摸索着拿起碗,用叉子胡乱地使着力,半天才叉起来一块水果送到嘴里。
“甜吧?”萨婆婆一边慈爱地瞧着孔映,一边捋顺她耳边的碎发,“我们小映头发有点长了,改天我给你剪剪吧。”
“索性就剪成短发吧。”
萨婆婆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廊外的姜廷东,愣住了:“你……”
“萨婆婆,怎么了?”孔映问着,眼睛却没有看向这边。
姜廷东又向前走了两步,隔着栅栏几乎要和孔映面碰面,可后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没有聚焦地、空洞地望着萨婆婆站的方向。
她瘦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很孱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的眼里,没有光。
那一刻,姜廷东的心仿佛被揉碎了。
萨婆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姜廷东,后者用一种近似请求的眼神,咬紧嘴唇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了?是有人来了吗?”孔映再次询问。
萨婆婆转向孔映,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只是个路过的游客。小映啊,我扶你进去吧,待会儿太阳该落山了。”
“嗯。”
姜廷东眼睁睁看着,孔映慢慢摸索着萨婆婆的手臂站了起来。
他不敢出声,双眼却早已通红。
过了一会儿,萨婆婆独自出来了,冲姜廷东摆了摆手:“她已经回二楼房间了,你进来坐吧。”
姜廷东跟着萨婆婆进了这栋二层小楼,屋内是传统的泰式装潢,精美典雅,客厅的正面供奉着金身佛像,空气中飘着一丝香烛的气味。
“坐吧。”萨婆婆端来一杯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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