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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其实未必就有结果,它只是证明你曾经和某个人在某段时空里相遇过,这就够了。

    对于耿墨池这个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从当初爱上这个人开始,我就预见了万劫不复的可能,我不是没有理智,我也犹豫过退缩过甚至是放弃过,可是到头来还是飞蛾扑火直奔着他而去,不分青红皂白死也要去爱。我应该想到的啊,他突然来星城,绝不会是跟我重叙旧情,他在我面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无能为力,那么明显的暗示我却像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再次被他一脚踹进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做梦都没想到,他此番陪我去新疆其实就是在酝酿跟我分手。他一定酝酿了很久,所以在他提出来时,竟然镇定得像是跟我谈天气。

    那是在我们回星城的第三天,他面对面地跟我说的。

    “分手?你,你又跟我分手?”我当时正在帮他收拾屋子,楼上楼下地忙,而他像个影子似的跟上跟下,终于逮到我停下来时他摊牌了。

    亏我当时还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你开玩笑吧?”

    “对不起,我说的是正式的……分手。”他站在我面前,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只觉虚弱,仿佛出自本能一样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叹口气,声音压抑而喑哑,“我准备跟米兰注册结婚,然后去日本定居。对不起,我这次回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可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

    我听着,却不能明白,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整个人像是跌进了深沟里,挣扎着连呼吸都不能继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出凄厉的绝望:“墨池,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啊……”

    耿墨池看着我,掩饰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在跟脚尖说话:“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无法取得你的原谅,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做。真的,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除了瑾宜,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颤动着嘴唇,声音很低,却足以将我生生撕碎,我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念出的话像是咒语,“考儿,你恨我吧,诅咒我吧,你怎么样都可以,我……我没有办法……明天我就回上海了,对不起。”

    我愣愣地看着他,迟钝的大脑思考着该怎么反应,骂他,打他,还是杀了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出尔反尔无情无义的男人,一颗心方才还忽上忽下地蹦跶,顷刻间就撕绞在一起,我几乎能感觉鲜血在心底汩汩地涌出来,嗓子眼一阵阵地冒着甜腥气。

    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吐出一口血,我会死在他面前!我喘息着,真的呼吸不上来了,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晃动、重叠,我完全看不清他了。

    “你怎么了,考儿?”他可能被我的样子吓到,忙过来扶我。

    我甩开他的手,呻吟着大口地吐着气,“别碰我!耿墨池,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现在,即刻,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我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要听!你,你……”我摇摇晃晃,天与地都旋转起来,我浑身发抖,身体内没有一丝暖意,冷得牙齿直打战,“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我一定会跟你同归于尽,无论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你现在就走,马上走,不然我撞死在你面前,我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你走!”

    “好,我走,你冷静下也好。别做傻事,我不值得你这样。”他说着就转身朝门厅处走,慌不择路,好像我是瘟疫,他唯恐躲闪不及。

    我站在茶几边动也不能动,看着他离开,在他握住门把手的时候我还是哑声问了句:“理由呢,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他背对着我站在门口,僵直着身体,好半天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因为叶莎。”

    “因为谁?”猛听到这个名字,我恍若隔世。

    他缓缓地转过身,终于肯与我对视,“对不起,考儿,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听我说,米兰手里有些东西,可能对叶莎不利,她威胁我如果不跟她注册结婚,她就将那些东西公布于众,我跟她谈了很久,包括给她开空白支票金额任她填,我承诺把上海的两处房产,在法国的私人别墅、新西兰的游艇都赠予她,甚至还答应将我名下40%的股份转给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她肯放过叶莎……可她就是不肯妥协,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你等等,你说米兰手里有东西,对叶莎不利,所以她就威胁你?”我打断他,太过突然的打击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胸闷得透不过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拿她没有办法?”

    “很抱歉,我没法跟你说太多,总之她手里的东西足以让叶莎身败名裂,我倒无所谓,可是叶莎……她……”

    “她已经死了!”我提醒他。

    “没错,正是因为她死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尽力保护她的名誉,死者也是有尊严的,何况我跟她到底是夫妻一场,我欠她太多,这辈子已经没办法弥补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保护她,哪怕豁出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说这话时他脸上透着决绝的冷酷,我看着他,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我拭了把脸,满手都是泪水。我完全不能理解,真的不能理解,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哆哆嗦嗦地质问他:“你,你为了一个死去的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一切,甚至抛弃深爱你的女人,你这是什么逻辑,活人不救救死人?死者有尊严,我就没有?”

    “考儿!请你理解我的立场!”

    “你什么立场啊,叶莎已经死了,我还活着,你看清楚了,我还活着!你就不怕你救了叶莎我会死掉啊,你当我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吗?你这个样子对我,你让我怎么活?”像是陡然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放声大哭起来,“耿墨池,你高尚你伟大,你跟叶莎夫妻情深,但你怎么可以这样践踏我的自尊!米兰摆明了是跟我叫板,她跟你登记结婚就是想向我示威,以表明她赢了我,她一直就想赢我,这么明显的圈套你都睁着眼睛往里跳,你置我于何地啊!哪怕你跟瑾宜登记,我都没话说,你偏偏跟米兰!你竟然跟米兰!”

    耿墨池垂着手站在门口,点着头,“是,是我自找的,当初我为了报复你于是拉上米兰跟你开了那个愚人节的玩笑,事实上我当时就后悔了,看着祁树礼把你抱出婚礼现场我就后悔了,所以之后我一直拖延着不肯与米兰去登记成为合法夫妻,我甚至跟她摊牌,只要这事能不了了之,我可以给她一大笔钱,哪知道她贪心太盛,在我病重时四处打听我的遗嘱……她可能猜到我没有在遗嘱上写她的名字,于是纠缠不休,追到上海天天缠着我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那些手稿,落她手里了我就只能任她宰割,她三天后就要在上海举行记者招待会,如果在这之前我没有回上海跟她登记,她就会向媒体公布那些手稿……”

    “什么手稿?”

    他迟疑着不吭声。

    每次触及这个问题他就三缄其口,可见他对叶莎的保护意识很强。

    “LOVE系列曲?那些系列曲真的不是叶莎写的?”上次在网上看到那个帖子其实我就怀疑了,这会儿我更加确信无疑,“你就是为了这事受米兰的威胁而要跟她去登记?”

    他可能站着有点累,坐到了门口的一张小沙发上。

    他的沉默就是默认了。

    我站在沙发边,背对着客厅拉开的落地窗,呼呼的寒风灌进来,只觉得冷,四处都冷得像地狱一样,我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直直地看着门厅处的这个男人,心底泛出汹涌的痛楚,那样痛,痛得锥心刺骨,痛得我神思恍惚,仿佛濒临死境一样,此刻我只有绝望。

    “耿墨池,你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上就这么糊涂呢?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纸包不住火!那些曲子既然不是叶莎写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向世人公布好了,隐瞒和欺骗岂不比盗用曲子本身更无耻?你现在还可以为地下的叶莎当保护伞,你将来若不在了呢,真相早晚还是会浮出水面!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至此,我仍在做着垂死挣扎,试图说服他。

    哪知他根本就不听,还据理力争,“我不是想不明白,而是我只能这么做,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叶莎死了还受世人的侮辱,我是她的丈夫,生前没有给她幸福,她死了,我给她留份清白错了吗?如果当事人是祁树杰,你可以做到置之不顾吗?”

    “别跟我提这个人!”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疯了,失控地大叫,“我才不管他呢,他都死了我还管他受不受辱,我神经病啊!他作为我的丈夫,背着老婆偷情不说还让老婆承受那样的耻辱,我恨他都来不及,我还会为他搭上自己的一切?他就是被人挖出来鞭尸都不关我的事!”

    “白考儿!你给死者留点口德行不行?”耿墨池厉声呵斥。

    这话越发刺痛我的心,我指着自己,眼泪簌簌地滚落,“口德?我被丈夫抛弃,现在又被你抛弃,你竟然还跟我谈口德?耿墨池,我是没什么涵养,我做不到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还保持微笑!我就挑明了吧,叶莎的名誉就是你的名誉,你们是夫妻也是搭档,一个写曲子一个演奏,是世人公认的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妻,LOVE系列曲是你们共同的作品,叶莎若身败名裂你也逃不掉,所以你为了保一时的名誉不惜跟米兰那么龌龊的女人结婚,你真懦弱!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米兰更加得势,她抓住你的这个把柄,你一辈子都得受她的威胁……”

    耿墨池不以为然,“我活不了多久了,横竖是要死的人,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好了,只要她肯放过叶莎。我懦弱也好,我心虚也好,是我造成了今天这个局面我就得负责。考儿,你可以看不起我,你也可以骂我,你怎么样我都不说什么……”

    “我死呢?我要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呢,你还是要跟米兰结婚?”

    “考儿!米兰威胁我就够了,你怎么也这样?”

    “我本来就是跟她一样的货色,别忘了我跟她有过十几年的友谊,物以类聚懂不?”说这话时我脑子已经不是很清醒了,一颗心像是拿在火上烤,理智已经消失殆尽,我指着客厅露台外面的人工湖,“我现在就可以跳进去死给你看,她可以威胁你,我一样可以!我倒要看你究竟是救活人还是救死人,如果我也死了,那你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耿墨池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崩溃的理智,他只当我是说气话,不耐地又站起身,“说这些话有意义吗?考儿,你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我从来就不讲道理,不要试图跟女人讲道理,女人天生就不讲道理!所以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不分青红皂白,死心塌地,成了没脑子的白痴!倒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臭男人,披着仁义道德的外衣,把对女人的欺骗和伤害演绎成感天动地的琼瑶剧。就说叶莎,她生前你对她不好让她走上绝路,她死了你倒是维护起她来了,这就很有意义?早知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她在世的时候对她好点?如果死了就可以让你反省,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耿墨池彻底失去说服我的耐心,重又走向门口去拉门。

    他完全对我的歇斯底里置之不理。

    就在他拉开门的瞬间,我想也没想转身就朝露台上奔,在水一方这栋房子设计得很别致,客厅落地窗外就是一个原木搭建的长长露台,一直延伸到了湖面上,平日天气好的时候在露台上晒太阳或者钓鱼是件很惬意的事情,下雨天透过客厅落地窗看湖面上雨雾渺渺也是美不胜收,我很喜欢这栋房子,耿墨池回星城的这几天我基本上都待在这里,请了假陪他,对面我自己的住处雅兰居我只每日过去换衣服。

    耿墨池开门出去的同时,我已经跳进了冰冷的湖水,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很多人都说死需要勇气,可是在我看来活着更需要勇气,哀莫大于心死!我不知道我除了跳进湖里还能怎么着,难道一个人守着他的空屋子等他回来,他不回来我便哭得昏天黑地,他回来了我就哭着求他给他下跪?大多数怨妇不都喜欢上演这样的戏码吗?

    不,这不是我的风格。

    老实说溺水的滋味并不好受,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落水的瞬间我就呛水了,耳朵鼻子眼睛全都呼啦啦灌进水。我在水中本能地拼命划动手脚,可我并不会游泳,整个人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那一刻不能说没有恐惧,人对死亡都有本能的恐惧,但就算是恐惧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感觉越往下沉越窒息,肺部像是被挤压得要炸了,胸闷得透不过气,很快就失去意识。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意识,我能感觉到四周的黑暗和宁静,还有冰冷。

    耳畔是咕噜噜的水声。

    慢慢地,黑暗越来越深邃,人也越来越缥缈,溺水的不适感没有那么强烈了,好似我已经停止挣扎,浮在了水中。恍惚过了半生那么久,我叹息着在水底开始了新的呼吸,像鱼儿一样不断鼓着泡泡,同时也睁开了眼睛……

    眼前像是缥缈的梦境,一定是梦,黑暗的尽头突然浮现出奇异的亮光,我居然看见了水的那一端同样漂游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雪白的面孔,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男的无疑是祁树杰,面孔正对着我,女的有着很长的头发,海藻一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在水中飘飘的,双腿修长,手臂很自然地划动着,像一株曼妙的水草。

    他们在水底深处看着我,时不时地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我拼尽全力游向他们,可是祁树杰却拉起叶莎游向相反的方向,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两个生长在水下的生物,就像水底无处不在的水草和鱼虾一样,他们有没有灵魂和感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的世界我休想进去,即便我真的死了,我也永无可能靠近他们。

    而且我觉得祁树杰一定是认得我的,就算是亡魂也应该是有记忆的吧,因为他在游向远方时不时地回头看我,惨白的面孔依稀有笑容。

    他为什么对我笑?

    他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只对我笑?

    四年了,我从未在梦中见过他,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对我恨到如此地步,连个虚无的梦都不肯给我,决然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觉得我在哭,光亮渐渐隐去,我陷在冰冷的黑暗世界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正是我的悲哀,现实世界里我被人抛弃,到了地下的世界还是无人搭理,做人失败就算了,做鬼也做得这么寂寞。我绝望极了,四周黑得无穷无尽,除了哗啦啦的水声,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我的世界再也没有光明,再也没有尽头。可见死亡并不是绝望的尽头,在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谁也不能保证你进入那个世界后就能获得灵魂的安息,比如我自己,就像是坠入黑暗的井底,所谓爱情,所谓生死,到头来只是场华丽的梦境,一切的希冀和梦想都随流水哗啦啦而去,我挣扎在那样的黑暗中,无法呼吸,不能言语,连哭泣都变得虚弱无力,没有人听得到,也没有人会救我。

    死吧,就让我这么死吧……

    “考儿,考儿……”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有人叫我,近在耳畔,那声音很熟悉。我沉沉地呼吸,已经听不到流水声了,脑子里也渐渐有了灵动的光影,待我模模糊糊看见那些光影时,我已经睁开了眼睛。只见樱之趴在我的床头,双眼红肿,脸上依稀还有泪痕,我睁开眼睛的刹那她叫出了声:“考儿!你醒了?”几乎是同时她跳起来扑向病房外,“医生!医生!……”

    趁这间隙,我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满眼都是刺目的白色。直觉这里应该是医院。原来我没死啊,窗户开了半边,有微弱的阳光照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床边的输液架上挂着点滴瓶,我觉得鼻子很难受,这时才发现我的鼻孔中还插着氧气管,原来我是靠这个呼吸的。不仅鼻子难受,我觉得浑身都难受,特别是胸口,每次一呼吸都牵起撕裂般的疼痛,有一种强烈的咳嗽感,却咳不出来。

    医生鱼贯而入,逐样给我检查各项生命指标。

    樱之喜极而泣,在旁边哆哆嗦嗦地给人打电话,“嗯,她醒了,刚醒的……好,我知道,您过来吗?就过来啊,好,我等您……”

    当樱之告诉我,我已经抢救了几天几夜,昨天才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而耿墨池已经回了上海时,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就流出来了。

    “考儿,忘了他吧,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这是何苦啊?”樱之哭泣着,“耿墨池走的时候其实也不好受,他的情况看上去比你好不到哪里去,第一个晚上陪护你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输液,他跟我说,他会把米兰带去日本不让她找你麻烦,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要我告诉你,他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他这辈子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望着雪白的天花板,颤动着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胸口的疼痛让我连呼吸都很吃力。

    樱之抽出纸巾一边给我拭泪,一边说:“放过自己吧,这几年你说你过的什么日子,几次死里逃生,你想想你的父母,年纪那么大了,你真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这次我都没敢跟你爸妈打电话,怕老人家受刺激,考儿,你身边还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祁先生也是几个晚上没合眼,你情况最危急的时候,他差点调用直升机把你送去北京抢救……”

    “耿,耿墨池什么时候……走的……”

    “考儿,你还问他干什么,他马上就要去日本定居,他已经跟米兰登记了,你死心吧!”樱之摇着我的肩膀,“你怎么还没清醒呢,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死掉?”半个小时后,祁树礼赶到医院跟我说着同样的话。他站在床边双手握成拳状,像在极力压制着一触即发的情绪,“你的肺呛坏了,引起呼吸衰竭,虽然已经抢救过来了,但你一辈子都落下病根了,你还要怎样?他昨天跟米兰已经在上海注册,他们是合法夫妻了,现实摆在面前,你怎么就不能给自己一条生路呢?如果你真想死,那你就等他死了后,你在他坟边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好了!现在,请你好好活着,珍惜每一天的生命,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自己,也属于生你养你的父母,你没有权利说带走就带走!”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宁愿救死人也不肯救我,我就是要个说法而已。”我仍然是咬牙切齿,身子可怜地战栗着。

    祁树礼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握住我因为输液而冰冷的手,“他去上海前把情况也跟我讲了,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我觉得他做的也没错,虽然他太太已经死了,但死者也是有尊严的,甚至死者的尊严胜于活着的人,因为死者不会为自己辩解,没有感知,没有意识,那就更应该得到我们活着的人的尊重,这是一种人道。耿墨池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那样的决定,他要不跟米兰结婚,他太太叶莎的名誉就会毁于一旦,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倒是让我对他这个人刮目相看,这家伙还是蛮有情义的。至于米兰这种没有人格没有廉耻没有道义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等着看好了。考儿,答应我,再也不要做傻事,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你太不理智了,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

    祁树礼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很模糊,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听了。我转过脸望向窗外,阳光已经消失不见,天空变得阴沉沉,病房内可以清楚地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和树枝扑打的声音,我听到祁树礼在旁边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雪,外面很冷,你要多保重身体,千万不能感冒,否则你的肺就很有问题了。”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地有人来医院看我,阿庆和几个同事都来了,周末的时候老崔和其他几个台领导也来到医院,安慰我好好养病,工作的事不要挂在心上。我知道年底电台很忙,我这个时候住院实在是不厚道,很是愧疚。高澎几乎是每隔一天就来看我,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的个人摄影展已经在筹备中了,有望明年春天开幕,他的很多哥们儿都在帮忙,“现在才知道朋友有多重要。”高澎如是说。我在高澎的脸上看到了罕有的激动,那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摄影师了,这很让我高兴,也多少缓解了我内心的苦痛。

    高澎现在反过来安慰我,鼓励我,每次来都讲笑话给我听,虽然我笑得不是很由衷,但好歹是笑了,祁树礼见状对高澎的态度也似有所好转,至少面子上不那么倨傲目中无人了,有时候还跟他寒暄几句,因为每次高澎来我都会被他逗得呵呵笑,可是祁树礼来,我多半保持沉默。

    这让祁树礼很是懊丧,“在你眼里我连个混混都不如?”有一次他这么问我。我当下就板起脸,斥责道:“请注意你的措辞,祁先生。”

    祁树礼只能叹气,“我真是死不瞑目!”

    出院后我暂时无法工作,医生交代我要安心静养,病情随时有可能反复,因为我的肺确实被呛坏了,稍加不注意就会感染,会引起肺炎等一系列并发症。祁树礼为此专门为我配备了私人医生,随时待命,怕小四年纪小不会照顾我,还把樱之调到我身边,一方面帮忙照顾我,一方面怕我闷陪我聊天。可是樱之好像很忙,每次匆匆忙忙地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去,而且很惦记着工地的账目,生怕有什么差错她负责不起,一来就不停地打电话,给同事交代这交代那,每天还要赶回家给周由己做晚饭,我不好意思留她在这里,要祁树礼把她调回工地,祁树礼犹豫了两天就把她调走了,但不是回工地,而是安排她回公司继续负责管理人事档案。

    樱之对此颇有些惶恐不安,以为是她工作出了纰漏,弄得我很过意不去,但祁树礼说只是工作上的正常调动,叫我不要担心。

    这期间瑾宜多次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言语伤感,几次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我从她口里得知耿墨池将于元旦后带米兰赴日定居,她说得很小心,我只是不吭声,瑾宜以为我很平静了,其实她不知我在电话的这端泪如雨下。

    那天晚上,瑾宜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妹妹回国了,可能会去看你。”

    “我不认识他妹妹。”

    “他妹妹也是我同学,如果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

    “她怎么会来看我呢?”

    “可能墨池有些事情需要她向你转达吧。考儿,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恨他,这次去日本他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回来的呀。”瑾宜说着在电话那边泣不成声,“他跟米兰结婚是有协议的,他要求米兰在他去世后不得找你的麻烦,并且对于叶莎的事情要永久沉默,否则米兰就无权继承遗产,具体细节我知道的就这两点。考儿,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这么做的,他对他爱的人都是很珍视的,包括对你,如果你看了他的遗嘱你就会明白,他有多爱你,从星城回来的头几天,他天天跑来我这里跟我诉说对你的忏悔,我跟他一起长大,我从未见过他那么伤心,他就剩一口气了,考儿,原谅他吧,求你……”

    “……”

    此刻我正坐在卧室的躺椅上,透过落地窗,可以望见对面的在水一方,夜色下那栋白色的建筑寂静如坟墓,屋旁的花园里亮着两盏路灯,可怜那两株我很喜欢的玉兰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几乎就要拦腰折断,我久久地看着那两株在狂风中挣扎着屹立不倒的树,忽然就释然了,树且有尊严,更何况人,也许是我太考虑自己的感受,忽略了他内心的苦痛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瑾宜,我不恨他了,这是我们的宿命,我恨谁都没用。就这个样子了,算了。你如果见到他请帮我转告,他在给自己准备墓地的时候,在旁边给我留个坑,这辈子我们是没办法在一起了,我希望将来若去了地下可以跟他做个伴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瑾宜?”

    “考儿!”瑾宜大哭。

    不久祁树礼回美国处理公司的事,没有了每日例行的问候,我清静了许多,越发释怀了。一个人的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多事情慢慢沉淀,我忽然很茫然,不明白曾经那么执着追求的东西怎么到最后面目全非,而回过头再去看自己经历的那些事,其实不过是在重复着一些伤害,期待、失望、疼痛,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好在我已经决定放手,因为我已经深刻地领悟到,爱情其实未必就有结果,它只是证明你曾经和某个人在某段时空里相遇过,这就够了,不是吗?

    那天傍晚,我从外面散步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很是抢眼,栗色的卷发垂至胸前,显得很有风情。特别是一双大眼顾盼生辉,如同宝石,让她整张脸都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她见我进来,起身款款笑道:“你好,我是安妮,耿墨池的妹妹。”

    “你,你好。”我局促地点点头,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上前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一直听我哥提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安妮,我也经常听墨池提起你,没想到你真的会来看我。”

    “我过来帮我哥处理些事情,来看看你是应该的。”她亲热地拉着我到沙发上坐下,“你身体还好吧,感觉你好瘦,穿这么多都显瘦。”

    我的确穿了很多,脱下羽绒服,里面还有件小夹袄,自从住院起我的身体就格外虚弱,非常怕冷,祁树礼每天都叮嘱我进补,给我买了很多昂贵的补品,可还是没办法让我恢复到从前的红润健康。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回家的原因,如果爸妈见了我这个样子,一定又会问前问后,我实在没有力气应付他们,连给他们打电话都是强打精神。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安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互望着对方,她的眼睛好大,长而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酷似奥黛丽?赫本,只是鼻子不够高挺,有点小家子气,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妩媚,因为她的嘴唇是很浑厚饱满的那种,性感撩人,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着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她的眼睛纯净如天使,嘴唇却是一种与纯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风情,这样的女子打动男人不奇怪,但能让同样是女人的我也为之怦然心动就不简单了。

    “果然是气质非凡!”安妮显然也在心里将我审视了一番,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难怪我哥这么喜欢你,你比那女人可强多了。”

    我低下头陷入沉默,心里压过滚滚的乌云,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安妮很聪明,起身从沙发边的行李袋里拿出很多东西,不露痕迹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这些都是瑾宜要我带给你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你要记得吃哦。瑾宜本来也要来的,但她诊所的工作很忙,走不开。”安妮从众多的礼物中抽出一条红色格子的围巾,“这是我给你的,希望你喜欢。”

    “谢谢。”围巾是羊绒的,非常暖和,我爱不释手。

    “这是新西兰特产的羊毛做的,还不错吧。”安妮见我喜欢很开心。

    “嗯,很柔软。”相处不过片刻,我已经被安妮直率的个性吸引,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好像我们是多年的老友,此时不过是久别重逢。我问她:“你是从新西兰过来的?”

    “没错,我在新西兰过的圣诞。”

    “沈阿姨还好吧?”

    “挺好的,我妈老夸你,我哥也老提起你,让我对你一直很好奇。”安妮支着下颌打量我,“你真的很好看,跟瑾宜是一个类型的,都这么秀秀气气,你不知道吧,我跟瑾宜可是从小玩到大的哦,我们亲如姐妹!”

    我一下来了兴致,“那能跟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当然可以啊,我们的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只要你不嫌烦。”安妮果然率真,丝毫没有漂亮女孩惯有的做作,而有关她跟瑾宜以及耿墨池的过去,用她的话来描述其实并不复杂。安妮被耿墨池的母亲收养后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得到了耿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何瑾宜,瑾宜的父亲跟耿墨池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大人走动得勤,孩子们自然也就玩在了一起,而叶莎的父母跟夏家(耿墨池的继父姓夏)是世交,叶莎还曾一度在耿母的指导下学习钢琴,所以叶莎也从小跟耿墨池相熟,只是耿墨池并不喜欢叶莎,好像是根深蒂固的,从小就不喜欢她,反倒是跟胆小腼腆的瑾宜很要好,把瑾宜当妹妹一样地照顾。

    后来耿母跟随丈夫移居新西兰,把安妮也带了过去,不久叶家也移民新西兰,两家人在惠灵顿住得很近,关系比在国内更好了。耿墨池当时已经成年,并未随母亲去新西兰,而是一个人远赴法国留学,几年后叶莎也追随耿墨池到了巴黎。叶莎的心思两边家长都很清楚,她从小爱慕耿墨池,两边的家长都在撮合他们,只是耿墨池对此事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没有直接拒绝,大约是顾全叶莎和两边家长的面子。当时耿墨池已经是声名远扬了,那期间他回国了一次,安妮说,不知道那次回国发生了什么,耿墨池一返回巴黎就跟叶莎匆匆结婚,让家人都很意外。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安妮。

    安妮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因为我当时也不在国内,这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不过就在我哥从上海返回巴黎的那天,瑾宜在去机场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差点连命都没了。”

    “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一直很遗憾,我哥当时怎么没娶瑾宜而娶了叶莎,你可能不知道,我哥那次回国是准备把瑾宜接到巴黎去的,因为瑾宜当时刚刚丧父,我妈还有我哥都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边生活,你想也想得到,我哥接瑾宜去巴黎心里肯定是有打算的,他在巴黎为瑾宜安排好了一切,为她找好了学校,安排住处,吃的用的穿的,包括保姆全都请好了,谁知道他们最后竟然没在一起。唉,如果他们当时结婚就好了,后面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起码叶莎不会死。虽然我从小就不喜欢叶莎,不过她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我哥待她一直很冷漠,婚后多年他们都没有小孩,我哥拒绝生孩子,因为没有爱嘛,所以不想生。”

    一说到孩子,我就低下了头,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我真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失掉那个孩子,起码给耿墨池留下了一脉骨血,将来哪怕他不在了,他的生命仍然会在他的孩子身上延续,而我竟然那么残忍,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我不怪他恨我,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这些日子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半夜梦醒,枕畔都是湿的,这种悔恨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墨池,对不起。

    第二天,我带安妮去火宫殿吃臭豆腐,又带着她到城里转了转,让我意外的是安妮并不是第一次来星城,她说中学放暑假时耿墨池带她来过。安妮建议:“我们去落日山庄看看吧。”我当即同意,因为我也很想去那里看看。

    我们是下午动的身,我找同事借了车,开得很慢,赶到山庄时已经是傍晚,感觉落日山庄又苍老了许多,墙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顶,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远了,正如我的爱情,也年代久远了,怕是再也难起死回生。

    晚上,我跟安妮挤在一张床上睡,我们兴致勃勃地聊天,安妮除了讲小时候的事情,还说了很多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很快我们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是我们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难怪一见如故。

    乡下的天气很糟糕,夜里又是风又是雨,到凌晨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头场大雪是在我住院的时候下的。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而窗外却是风雪交加,大朵大朵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顺着玻璃流淌下来,看上去像是哭泣的泪痕。

    安妮半躺在柔软的靠枕上,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陷入回忆,“嗳,这让我想起当年巴黎的那场雪呢,我从上海回巴黎,当时我哥跟叶莎刚结婚没多久,两个人一直是半分居状态,我哥经常夜不归宿,叶莎一个人守着郊外那栋空荡荡的别墅,我没有见她哭过,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幸福。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不过我当时可一点也不同情她,我恨死了她,因为我从小就希望瑾宜能嫁给我哥,为此我做了很多傻事,甚至还逼着我哥发誓,这辈子非瑾宜莫娶,我哥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默认的。他很喜欢瑾宜,这种喜欢应该不单单是爱情,可能也有亲情,考儿,你不会吃醋吧?”

    我笑着摇头,“不会,我也很喜欢瑾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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