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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能回京再商议?可知我如今多么为难?”
袁首辅差点要罢工,偏偏老家落在庭芳手里,最怕就是庭芳真的反。本来淮扬袁家就受重创,哪里经得起折腾?袁首辅算是看出来了,昭宁帝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劝他息事宁人,却是严鸿信不愿有人分宠。国事百废待兴,你们内斗个毛!他一个要告老的人,竟也不让安生,简直岂有此理。最后那么多文臣倒戈昭宁帝,无非因为他好骗!一群文臣齐上阵,昭宁帝现绷着对徐景昌冷处理,已是仗着幼年情谊了。袁首辅忍着怒意,理了理思绪,道:“臣知陛下之心,但郡主知道么?”
昭宁帝愣了愣。
袁首辅语重心长的道:“摸着良心问,东湖郡主为了陛下,怀胎八个月奔赴江西,船舱内产子,没出月子就劳心劳力,致使身受重创,难以成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陛下就不怜惜一二么?一介妇人,豁出命去为了朝廷,朝廷却是不闻不问,不封不赏,恕臣直言,陛下难道不觉得凉薄么?”
昭宁帝一阵沉默。
袁首辅又道:“臣,与东湖郡主不曾见过。可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有才之人没有傲骨。”
昭宁帝苦笑:“她有不满,也不好好同我说,发那样大的脾气作甚?她想要什么报偿,她不说我怎么知道?”
袁首辅道:“何不垂询仪宾?陛下不知,仪宾定是知道的。”
昭宁帝登时有些尴尬,锦衣卫围了定国公府的事他是知道的,一面是自幼情谊生出的信任,一面是庭芳异动他不得不委屈徐景昌。故太上皇下令,他也没有反对。此刻却是没脸去见人。
半晌,昭宁帝才低声道:“我知道一些。”
袁首辅头痛的道:“陛下……”你知道不给,作死呢?不知道她手里有兵?她老人家控制着江南啊!那是江南!偏安一隅的南宋,尚且能抵御蒙古十数年,可见江南之底蕴。庭芳若不冲动,只管割.据,耗也耗死朝廷了!旁人不知朝廷的底子,他一个首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袁首辅都快急出眼泪来了,江南不能丢!丢了只有死!
昭宁帝道:“东湖郡主,其实想做官。”
袁首辅怔了下。
昭宁帝苦笑:“我却是如何才能让她满意?她真放赖要做公主,倒容易许多了。”
袁首辅一时也没了话说,若东湖郡主是男人,如此从龙之功,做多大的官儿,旁人都难有话说。斗争免不了,端看个人本事了。一个女人家,朝廷六部,搁哪儿啊?部里塞个女人,还要不要干活?想了半日,袁首辅提议道:“给个虚职?”
昭宁帝道:“给什么?我原想从钦天监弄个职位,才问了钦天监一声儿,监正差点就同我抹脖子上吊。再是虚职,也得受吏部管辖。吏部尚书……是个端方的人。”
袁首辅无言以对,吏部尚书是昭宁帝的亲外祖,旁人也就罢了,亲外祖的面子不能不给。若不安抚庭芳,她便是没野心,都叫逼出来了。满朝堂谁没听过陈硕贞的大名?若要安抚庭芳,又如何向朝臣交代?想了半日,袁首辅还是道:“此事,得同仪宾谈。”
昭宁帝郁闷的道:“行,我去趟定国公府。”
袁首辅忙道:“哪有天子无故降臣下门的?且召仪宾进宫回话。”
昭宁帝道:“已经有两个赌气的了,再添一个,我竟是众叛亲离!”说毕,也不要御辇仪仗,换上寻常衣裳,骑马往定国公府去。
徐景昌的礼仪在宫中浸.润十几年,学的只怕比昭宁帝还好些。昭宁帝见前日还同他说笑的徐景昌摆出一副恪守臣节的模样,彻底怒了,冲徐景昌吼道:“这种时候了,连你都不帮我!”
徐景昌一言不发,不过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昭宁帝使性子。跟着一同来的袁首辅阵阵儿肝疼,这两人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徐景昌更有气势些。如此武将,昭宁帝那单纯的性子,怎生压的住!?他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并不想管年轻的皇帝与年轻的将领是否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可为了族人,又不得不管。庭芳大旗一举,袁家不抵抗,他就是死罪好么!早知道昭宁帝封太子时就告老了,他招谁惹谁了真是!
君臣二人对峙,徐景昌脾气再好,那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儿。良久,昭宁帝妥协了,正欲开口,身边的太监急急递了封信过来,昭宁帝打开一看,信上白纸黑字写了一行字:东湖郡主令船尽数回港,京城军需断绝!
昭宁帝的心,彻底慌了!
庭芳一记狠拳,打的昭宁帝措手不及。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上的信纸,又看向徐景昌。徐景昌也呆了。京城所有的粮食,皆靠外省供给,其中泰半来自京杭大运河。原有的存粮养着京中对抗邪.教的将兵们都勉强,何况凭空多出来的三万人。庭芳切断了补给线,就代表不独徐景昌所领的三万人没了嚼用,连带京中其余的将兵都没了指望。
昭宁帝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帝王,他第一反应竟是想问徐景昌该怎么办?庭芳手起刀落的切断补给,相当于直接同徐景昌决裂。他一直认为庭芳只是闹脾气,因为徐景昌在京城,庭芳再怎么样也就是跟他对掐而已。讨价还价的官僚手段,京中长大的人人会用,庭芳用了不稀奇。
徐景昌双拳紧握,他不再理人,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方才的那一刻,脑袋一片空白。四妹妹,你就弃我于不顾了么?
理智上知道,此事实怨不得庭芳。昭宁帝身旁什么妖魔鬼怪没有?太上皇任性多年,二皇子又是个不着调的,太子做的民怨沸腾,朝中早不剩几个忠臣。新帝登基,是抢肥肉的好时候,被人拱上.位的昭宁帝自然是要拿出好处来分润。可是他的内心,难忍的怨愤!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因为同样的选择,他亦会毫不犹豫,只是方向截然不同。政治的漩涡中,他最亲的两个人,各有立场,彼此寸土不让,没有一个人考虑了他的感受,因为他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徐景昌看着地面上一小团一小团的水渍,对昭宁帝的抉择,他有所准备,固然失落,却也有应对之法。文臣闹哄哄的抢夺,终是会惹恼皇帝,离开京城六年,他不可能一开始就能得到权力。熙熙攘攘中,他做“纯臣”,才会取得信任。但庭芳的果决,就太出乎他意料。徐景昌想质问庭芳,你有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犹豫?
你知不知道,你的决定,会让我……必死无疑?
徐景昌痛的,不是他即将奔赴黄泉,而是庭芳无情的背叛。他用生命去爱的人,把他抛弃的那么彻底。最后的……亲人……么?
门被敲响,不用想都知道是谁。丧失一切的徐景昌无所畏惧,把昭宁帝扔在外面。他不想见,谁都不想见。他好似被人强行摁入水中,呼吸都异常的困难,没兴趣知道外头的纷纷扰扰,没兴趣知道亲人们的利益博弈。疼痛涌.入四肢百骸,可就在这种时候,他依旧想念着庭芳。徐景昌忍不住的自嘲,我可真是,犯贱!
昭宁帝敲了半天门,里面都毫无反应,不由忧心,却是不敢破门而入。袁首辅深知事出紧急,低声劝道:“陛下,且先回宫议事!”
昭宁帝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运河截断,非同小可。内阁被急召入宫中,一碰头,方知出了这等大事。阁臣韦鹏云道:“海运呢?”
袁首辅没好气的道:“东湖以海运起家!”朝廷自家开的那被恶狗扑食般抢过的海运,能有多少指望?何况庭芳敢截漕运,就不敢截你海运?朝廷的海运可是没多少武装的!
严鸿信生出不好的预感,干涩的道:“而今的国力,不宜大动干戈,且招安为要。”
招安一词,先定性了庭芳造反。袁首辅眉头紧锁:“或可派使者一谈?”
昭宁帝扫过一眼舆图,心头火起。他知道庭芳付出良多,但他也不能为所欲为。你就不能稍微退让一步?控制长江,截断漕运,是几个意思?你就真的想做女皇么?到底是我惹恼了你,还是最开始就先有预谋!?
册封勇国公时,他就可上.位。是庭芳以经济为由压着不让。此时此刻,怎让他不生疑惑?若非心中预演,又怎会有如此快的反应?安庆与池州老城,没有事先布局,能拿的如此轻巧?既是卫所糜烂至此,又何须等到今年才挥刀北伐!?
昭宁帝的心砰砰直跳,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之前被文官集团种下的怀疑的种子疯狂的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庭芳与徐景昌不同,他对庭芳寻常,庭芳对他也说不上感情多深厚。更有一条,他为徐景昌不值。庭芳失踪时,徐景昌利落的辞官、抛家、南下。若非形式诡异,迫使太上皇与先太子册封了郡主,徐景昌都会被人耻笑到死。可徐景昌从没在乎过。徐景昌肯为她抛下一切,她却不肯为徐景昌受半分委屈!不管为公还是为私,昭宁帝此刻都烦透了庭芳!
他不想退让,他此刻想干的,是杀了叶庭芳!
内阁吵不出结果,众人心里还是不大愿意相信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更不打相信她有那样的实力。几万男丁,岂肯臣服于一个女人。吵了半日,却是内阁排行第五的曹俊朗道:“诸位别忘了,东湖郡主手上抱着儿子呐!”
严鸿信脑子嗡了一下!他竟没想到徐清!徐清为徐景昌之长子,他与陈凤宁联手阻截了夫妻通信,若庭芳对众将领说徐景昌断了消息,将领们会如何想?将领或不愿臣服于庭芳,却不妨碍他们认可庭芳太后的身份!被愤怒点燃的将兵,精于火器的东湖营,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袁首辅趁机道:“依臣之见,不过是郡主年轻怄气,陛下对着自家女眷,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她娇宠长大,任性些也是有的。”
韦鹏云道:“首辅大人此言不妥,便是陛下亲妹,也不该如此不敬天威!”
袁首辅想的就是息事宁人,岂肯挑起昭宁帝的肝火,道:“做妹子的同哥哥撒个娇儿的事,韦阁老未免管的太宽了!”
韦鹏云道:“君臣有别!今日这个妹子撒个娇儿,明日那个兄弟放个赖儿,竟是不用讲天理伦常了?”
内阁吵的不可开交,严鸿信叹了口气道:“不若请仪宾写封信去问问,或有误会,亦未可知。”
袁首辅忙道:“严阁老说的极是!”
韦鹏云还待说什么,曹俊朗猛使了两个眼色,到底闭嘴了。
京杭大运河的贯通,造就了江南之繁盛。本就物产丰富,有了交通,更为富庶。接驳长江,能贯通沿岸的大城,互通有无,好不热闹。漕运一截,几省粮食皆困在了江苏。庭芳手中有粮,就不怕没人来降。
庭芳镇在南昌,手下的知事洒满了才打下来的江苏浙江等地。她暂不打算跟朝廷正面对上,招得九边将领南下,她那三瓜两枣不够人啃的。但她知道,朝廷没钱,只要她不公然造反,必然僵持。下定决心那一刻就知道,此后是论持久战,稍微稳定后,偏安一隅,依旧先发展经济。待到昭宁帝失了百姓之心,再动手不迟。
议事毕,庭芳回到家中,徐清扑到了她怀里,抓着她的衣襟问:“爹爹呢?”
庭芳眼睛发酸,冲徐清笑笑,没有说话。徐清得到过许多种答案,大人的话句子太长,他理解不了。询问,要的不是答案,不过是寻找。徐清清澈的眼,看向庭芳。庭芳回来太晚,徐清已是困了。因陈凤宁不是一路人,庭芳对之越发防备,徐清再没能去过姜夫人处。对徐清而言,眼前晃动的熟人少了一半,作为孩子单纯的想法,就是确认没少的人是否回来看他。终于等到了庭芳,他盯着看了许久,打了个哈欠,又睁开眼看了看,满足的窝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去。朦胧中,嘟囔着大人听不懂的句子,唯能清晰的辨别“爹爹”与“太姥姥”二词。
庭芳拍着徐清,挥退了丫头们,独自在冬夜里枯坐。与徐景昌安庆一别,已有两个半月。那时候以为不过月余便可重逢,谁也没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下令截断漕运时,她的内心麻木。她以为她可以平静,却是几个日夜来,再无法安眠。
思念,深入骨髓。手里轻轻摇晃着儿子,想的却是孩子的父亲。她不知道位置互换徐景昌会怎么选,但她选择了徐清的未来。
愧疚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白日里的疯狂忙碌造成的疲倦,在愧疚的干扰下,使的她彻夜难眠。徐景昌从未对不起过她,此生此世,有许多人对她好过。叶阁老、老太太、陈氏、赵总兵,乃至杨安琴与越氏等等。可是每个人都还有除了她以外的别的牵挂,唯有徐景昌,对她几乎毫无保留。再没有人能比徐景昌对她更好,但她却亲手把徐景昌推向了绝路。
庭芳感受到了叶阁老那时的无力,即便手握大权,也常常事与愿违。叶阁老无力保护他的儿孙,庭芳亦无力选择两全其美。
天光微亮,庭芳又是一夜不曾好睡,徐清在她身边睡的像只小青蛙,亲.亲儿子的脸蛋。庭芳翻身起床,寻出脂粉掩盖憔悴的痕迹。走出门去,训练,开会,处理日常。
周毅冲进办公室,道:“郡主,安庆遇袭!”
庭芳问:“是谁?”
“安徽都指挥使带兵亲至!”
庭芳眼神一凝,朝廷的选择,是围剿么?庭芳转动了下手中的铜管笔,镇定自若的道:“写信与韩广兴。问他想不想要湖北?”
周毅应声而去!
庭芳又招来了钱良功,问:“蒋赫还活着吗?”
钱良功道:“应该还活着吧?”
庭芳点头:“那你就使人寻一寻他,问问水匪头子,对安徽有无兴趣。”
钱良功沉声道:“郡主,您是想……”
庭芳嘴角微勾:“天下不老实的多了,朝廷想对我们动手,就看他有没有余力了。”